一種劫後餘生的暢快從年輕的生命體中歡快地迸發出來，帶著脫胎換骨的力量，使筋疲力盡的孫惕不由得亢奮起來，他嗆著風大聲跟妹妹宣告：“孫鳳，咱們終於到鎮上了！”
孫鳳聽了，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，她扔掉懷裡的樹枝，說： “哥，我困了，我想睡覺。”
孫惕急忙喝止她：“不行！先別睡，會摔下去的，腿要是摔斷了明天還怎麼體檢？再挺一會兒，咱們馬上到了。”
一聽體檢二字，孫鳳立刻打起了精神。
兄妹二人從靈水村出發，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，一路上穿過兩條小河，八個山坳，三個小山村，歷經十個小時，終於到了離嶺鎮。
孫惕從小火車站拐彎向西，騎到離嶺鎮那條東西向的主路上。此時的街上靜悄悄的，一個人也沒有。
路過老石豆腐店的時候，孫鳳驚訝地注意到，門竟然沒有關。室內淺黃色的燈光與迷濛的水汽中，一個瘦弱的人影正在弓身忙碌著。
這麼晚還在幹活。她想。
沒一會兒，他們就騎到了鎮中心的招待所。孫惕在門前鎖好腳踏車，拉著孫鳳走了進去。他們在前臺沒有看到人，卻聽到雄壯的呼嚕聲。孫惕順著聲音往櫃檯裡看去，見一個人四腳朝天地躺在一張摺疊鋼絲床上，張著大嘴睡得正香。
孫惕把他叫醒，那人很不開心被擾清夢，沒好氣地嘟囔：“這都快下半夜兩點了，還來住宿，搞什麼名堂。要幾間？”
孫惕從口袋裡摸出那個小布袋，開啟看了看錢數，默默算了一下，然後抬頭說道：“一間。”
那人左手不住地搓弄眼皮，右手利落地收了錢，開了票，給了鑰匙，然後又躺倒在鋼絲床上。還沒等孫惕他們離開，聲勢浩大的呼嚕聲就又續了起來。
孫鳳一看見床，便一頭紮了上去。孫惕裹了個床單與孫鳳頭腳相對靠在床頭。他像被捱了一頓暴打，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痠痛，卻因為需要發愁如何解決明天的交通問題，才能在十點前趕到縣一中，所以根本沒有心思入睡。
可他輾轉了好一會兒，也沒有想出個章程，又因實在太累，就心裡一鬆，眨眼睡死了過去。
兄妹二人睡得沉，但在靈水村卻有人因為他們而一夜沒有閤眼。除了惦記兒子的周蕙和惦記弟弟的孫琳，還有一個惦記孫鳳的黃愛書。
“真是作死！”黃愛書在炕上烙餅一樣翻騰，“為了讀個書，連命都不要了，至於嗎？”
身邊的妹妹實在受不了，抱怨道：“三姐，你睡不睡了，你這樣不停地翻身，還嘟嘟囔囔的，讓我怎麼睡？這都下半夜了，明天早起還幹活呢，哪個像你，這些天任嘛不幹，爸媽竟然也由著你。”
“讓熊瞎子一屁股把你坐死，山豹子一口把你脖子咬斷，山狼把你吃的連骨頭渣也不剩。”黃愛書不理會妹妹，她發揮著可怕的想象，並在由此而生的恐懼中繼續坐臥難安。
天剛矇矇亮，孫惕就醒了過來。他囑咐孫鳳：“我出去一趟，你別亂走，在這裡等我。”
他先去了長途汽車站。小小的一座破舊紅磚房，裡面冷冷清清只有三貓兩狗，竟然東南西三個方向開了三個門，虛假繁榮得十分具體，誰說邊遠的小地方沒有幽默感？
孫惕把脖子擰個角度，好讓臉最大限度地呈現在小視窗，問裡面正義凜然的中年女人，到縣城最早的汽車是幾點。
“十點！”
兩個字像是剛從冰塊上切下來的，冷峻而乾脆，砸得孫惕心裡一沉。
一大半的希望落了空，他不敢耽擱，跨上腳踏車再往火車站奔。兩者相距不遠，騎腳踏車也就三兩分鐘便到了。
孫惕揚著脖子，目光在牆上的列車時刻表上來回穿梭，忐忑地發現每天只有兩趟路過離嶺鎮的火車途徑清水縣城：一趟中午十一點，另一趟是晚上七點多。
而孫鳳說體檢是在上午十點。汽車不行，火車也不行，這可怎麼辦？這可怎麼辦？自己和妹妹冒死夜闖大山來到鎮上，就這麼白費了？
孫惕瞬間急出一頭汗，他呆呆地站在時刻表前，心慌得比昨夜遇見山狼時還劇烈。突然，他靈光一現，想起孫鳳物理競賽得了獎，鎮裡還表彰了她。死馬當活馬醫，去鎮政府求求，說不定就有好心人能幫忙想個什麼辦法。
孫惕隨即跨上腳踏車，朝鎮政府飛速騎去。
此時還沒到上班時間，但鎮政府已經來了不少人，上班的，上訪的，都有。
孫惕把情況跟收發室的老大爺大致說了一下。
老大爺手裡端著個掉了瓷的白色藍邊兒大茶缸，從窗戶裡探出大半個身子，嘴角用力向後咧去，“哎呀，這個事你得找教育科。哎呀，他們科好像還沒來人啊，”正說著，大爺忽然眼睛一亮，“哎呀，你找的人來了。”又對正往這邊走的一箇中年人喊道：“哎呀，楚科長，這孩子有事找你啊。”
一個四十出頭的微胖男人走了過來，上下掃了孫惕幾眼，見不認識，便繃著個臉，揚了揚下巴，示意後者說話。
孫惕忙陪著笑臉說道：“楚科長，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去年底在縣裡物理競賽拿第一的孫鳳，被咱們鎮上也表揚了的，孫鳳是我妹妹，我是她哥孫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