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眼,夏天到了。

傅家沒人知道傅柔和程處默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,一個走了,一個在家,卻鎮日丟了魂似的,但也沒人敢多問一個字,整個傅府沉寂如一潭死水。

直到這日,三娘子的一聲尖叫,令死水重新煮了起來。傅濤竟然不告而別,只留一封書信,說他從軍去了。

三娘子自從交出賬本,就絕了要奪傅柔權的念頭,但盼兒子這次可以接管家業,她好跟著享福。當初傅濤要去學武,她就很不樂意,從軍簡直是摘她心肝。雖說天下挺太平,邊境卻時常發生戰事,打仗哪有不死人的。

傅柔得了訊息過來,淡然看著三娘子鬧騰。

三娘子忽然盯住傅柔:“濤兒什麼都聽你的,一定是你慫恿!”

傅柔沒有慫恿,但確實早知道這件事,因為傅濤向她認真辭行。

“男兒志在四方,濤弟胸懷大志,身體力行,並非一件壞事。”她想攔,最終沒攔。

三娘子咬牙切齒地說:“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!你恨不得傅濤死在外頭!你這個毒心腸的黑羅剎!”

說著話,人就朝傅柔撲過去,卻被紫雲擋住。

傅老爺也訓斥三娘子:“三郎大了,有自己的主意,與柔兒何干?你就別胡鬧了,趕緊下去!”

三娘子不甘不願得被常嬸帶出廳堂,一轉身,躲在門外聽壁角。

傅柔面無表情得向父母稟告:“這回湛州進染料,我要親自過去,一來宋伯病倒,二來此次貨量大,種類雜,萬一弄錯,家裡損失就大了。”

二娘子不樂意:“船上風吹日曬,海上又不太平,你一個女子怎能出那麼遠的門?”

大娘子卻道:“生意上的事,柔兒最明白。再者說,廣州到湛州的水路,我們傅家常走,應不會有什麼意外。”忽然加重語氣,“二孃啊,就當讓柔兒出去散散心。”

二娘子反應過來,自程處默走後,女兒鬱鬱寡歡,出去走走也好。

傅老爺順口一提:“聽說湛州徵兵,也不知三郎是不是去了那兒,柔兒你可稍加留意。”

傅柔應是。

門外,三娘子聽得清楚,心中有了計量。

烈日,烈馬,烈酒,與廣州迥然不同的夏風,颳起長安盛烈的繁華,然而盧國公府靜悄悄。

亮劍兩兄弟,在程處默的房外探頭探腦,看到程處默正坐桌案後,眼前豎一本書。

“阿兄在看《論語》?”程處亮身為老二,上有老大,下有小么,最會看眼色,“不對!大不對!”

“二哥不懂了吧。”程處劍當然有小么最滑頭的智慧,“那一定只是論語的封皮,裡頭其實是——嘿嘿——春宮圖。”

程處亮眼神拜服:“不愧是阿兄。這麼辦,就算爹在面前也不怕。我怎麼從來沒想到?還以為阿兄在外面遇到了什麼難事,連逛樓子都擺著一張冷臉,沒過夜就回家了。”

程處劍道:“也不是啊。你沒瞧見,老大的新形象讓美人們趨之若鶩嗎?二哥,咱要不要也練練手?”

程處亮挽起袖子:“走!”

兄弟倆誰也沒看出來,程處默壓根心不在焉,眼神煩躁。

與此同時,程夫人也正和程咬金說著大兒子的變化,天天在房裡讀書,沒準明年還能考個功名。

程咬金哈哈大笑:“我被那小子使奸耍滑地騙了十幾年,要是還上當,就是全長安最大的豬頭。”

程夫人不悅:“處默剛回來時,不就讓魏王叫去了麼?魏王考他,結果大大誇獎了他一番,說他兵法武技皆有精進。魏王總不至於偏幫他吧。”

“怎麼不至於?魏王是他姐夫。”程咬金不以為然,“且你知不知魏王為何考他?前陣子我向陛下吹風,有意為那小子求娶清河公主,陛下卻含混過去。之後跟皇后說起,皇后又跟魏王提了,讓魏王好好教他小舅子。”

程夫人哼了哼:“我說呢,怎麼突然管起處默來,魏王妃都捨不得說重處默一句。”

“都是叫你們寵壞的。”程咬金上火啊,慈母多敗兒。

“就是寵他又如何?你征戰大半生,好不容易有了今日,孩子們享享福有什麼不對?我可早跟你說過,我的孩子不上戰場。”程夫人想得很透徹,只求兒女圍繞膝下,不要他們為國爭光。

程咬金敷衍點點頭:“那不就得了,你管他變沒變好。”

這時,君慧蝸牛似得蹭進來。

“君慧,你這次跟著處默到廣州,是不是遇見了什麼人?”程夫人還是想知道原因。

“遇見了牛無敵舅老爺,他……”君慧挑好的說。

“別提他!想起他從前折騰處默,我就生氣。”程夫人卻不待見自己的兄弟。

程咬金接茬:“還遇見了誰?”

“還遇見了……”該不該說?怎麼說?

“遇見了女人吧?”程咬金一看就明白。

“呃……是。”君慧承認了,橫豎這樣的事也不新鮮,“可是……”和原來那些款不大一樣。

“那他每天的心思,就圍著美人轉吧?”程咬金不抱希望。

“呃……是,也不……”不止轉,還吃了很多很多苦頭。

程咬金懶得浪費工夫,“哈!還不是那副德性!房玄齡約了我喝酒,我出門了。”在君慧屁股上輕輕踢一腳,“滾吧,小子。”

程夫人氣得一屁股坐下。

出發這日,傅柔一早就到了碼頭,親自盯著工人們把貨搬上船。不遠處,另一隻船也在裝貨,沉紅的大箱兩人一抬,長長一列,迅速上下。她不甚在意,只關注自家,畢竟這一趟決定傅家染坊的將來,絕不能出差錯。

三娘子戴著紗帽,穿著布裙,混在人群中,緊張盯著傅家的船,等待上船的機會。她怕被傅柔看見,躲躲閃閃時不小心撞到另一隻船的搬運工。工人沒站穩,扁擔從肩上滑落,箱子歪倒在地,頓時滾落好些金銀珠寶。她當場就看直了眼。

工人惱火道:“沒長眼啊。”

另一個工人催促:“別羅嗦了,趕緊撿!”

傅柔聽到嘈雜,看了一眼,但被一地的金銀珠寶晃了眼,沒發現三娘子就在一旁。

監督的侯長興上前低聲責罵:“笨手笨腳的,趕快收拾,要敢多嘴,仔細你們的腦袋!”

這些錢財是侯君集和侯傑趁著發兵平叛的機會搜刮來的,讓侯長興運回老家去,若是被人知曉,罪可不輕。因此侯長興極為小心,掃視四周,恰見轉身上船的傅柔,卻看不見正面。他下意識有點介懷,找人打探,才知是傅家的船。

傅柔不知自己一時好奇,落入有心人的眼,也不知三娘子買通夥計上了船,躲在貨艙中,只希望此行順風順水,傅家染坊有個好光景。

船行一日夜,第二天萬里無雲,魚群追著船,時而躍出水面。

傅柔靠著船櫞,好奇觀魚。程處默消失的這些日子,她起初憤怒,隨之痛楚,而今情緒沉澱之後,時不時泛上酸苦。苦的是,自己也有錯,回想起來並沒有認真得了解他。酸的是,她還是想念他的好,那些討好她的言行舉止,會讓她笑。

躲在貨箱後的三娘子,一開始只是上來找水喝,看到傅柔微笑吹著海風,心裡那個上火。傅柔慫恿濤兒去吃苦,自己倒是很享受。想到這兒,她露出陰險表情,悄悄往傅柔靠近,伸出手要推。只要傅柔死了,傅家就是她的!

“海盜來了!”一聲驚恐高喊。

傅柔回神,就見前方一隻烏黑快船朝傅家的船馳來,船頭一幫莽漢凶煞惡狠,手持大刀鐵棍。

三娘子嚇掉了魂,哪裡還顧得上害人,慌忙往底艙鑽去。

傅柔也怕,但仍能保持冷靜,知道躲也沒用,到伙房找了一些炭灰,弄髒自己的臉和衣裙。弄完了,海盜也搜到了伙房,見她髒兮兮,就沒太在意,只是押她上了甲板。

誰知一上甲板,傅柔就看到三娘子被海盜頭子毒龍拎了出來,還要帶回海盜船上去,用來要贖金。三娘子卻不願,拼命掙扎惹惱了毒龍,揚起鞭子就要打。傅柔衝上去,替三娘子捱了一鞭。

“我是傅家的二小姐。你要贖金,你抓我,放我三娘回去。她回去了,才能籌到足夠的錢。”傅柔不僅挺身而出,還願代替三娘子。

毒龍抓住傅柔,嫌棄看了一眼,卻發現她的眼睛迷人,雙手扒了扒她臉上的炭灰,果然面目姣好。

“哈哈,是個大美人。這回買賣才算賺到!帶走!”

“你們……”三娘子驚訝傅柔替她出頭,不由自主地拉住傅柔的袖子,“你們別抓她!”

毒龍踹開三娘子,惡狠狠道:“想要人,拿贖金來換。不然,等老子舒服夠了,再把她賞給各位弟兄。這樣的大美人,只要是男人都會喜歡啊,哈哈哈哈!”

海盜們揚長而去。

另一片海域,另一場衝突也結束了,卻經歷過真正的激戰。

侯家的船,也讓海盜劫了。侯長興全身掛彩,被海盜們押跪在頭目面前,卻一臉的傲慢。

“知道你們劫得是誰嗎?這可是侯大將軍的船!”侯長興以為報出名號,對方自動嚇退。

“劫得就是你侯家。”說話的,是這幫海盜的頭目,一雙犀利鷹眸。

他正是去過陳府門前看新娘子,又去傅府花園吹鷹笛的男子,如今的名字叫方子嚴,曾經的名字卻是嚴子方,與傅柔訂過娃娃親,與侯君集有不共戴天之仇。

方子嚴一揮手,手下將侯長興拖到船翼,扔進海里。

侯長興大吃一驚,以為對方要殺人,但當他浮出水面,卻見一隻小船,連忙抓住。

方子嚴冷冷看著侯長興:“要是你沒在海上餓死渴死曬死,見到你家侯大將軍時,記得告訴他,四海幫的方幫主向他問好,謝謝他孝敬我們兄弟。”

載著侯長興的小船飄遠了,上空傳來一聲鷹嘯。

方子嚴抬手。鷹俯衝而下,到他面前陡然收勢,落在他的手腕上,鷹腳赫然拴著傳訊銅管。他從中取出一張字條,看完之後臉色大變。

“好你個毒龍,說了傅家船不準動,竟當耳旁風。”方子嚴冷笑一聲,“也好,趁此機會,收拾了他!”

廣州這片海域上,四海幫原是霸主,然而自從老幫主去世,由方子嚴接替,其他幫派就不再服從四海幫的約束。這毒龍,不但心狠手辣,還暗中聯合幾個小幫派,有意取代四海幫和方子嚴的龍頭地位,這回倒好,給了方子嚴主動出擊的理由。

且說方子嚴,率領四海幫殺上毒龍島,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。而他自己一馬當先,最先殺入寨中,焦急地搜尋毒龍的身影。他想到對方是出名的急色胚,傅柔落在這種人手裡,就怕自己來不及救。

忽然,一聲痛楚的嚎叫從某間屋子傳出。

方子嚴衝過去,一腳踹開門。

屋裡,毒龍雙手捂著兩腿間,就地打滾,疼得臉色發白。傅柔怒紅著臉,端著凳子用力追打。

“說好了給贖金,有你這麼貪得無厭的嗎?得了錢,還要得人?想得美!再有下次,叫你沒法生孩子!”

方子嚴失笑。她還是一如當年的脾性,從不輕易對人低頭,倔強又剛強,誰都不該小看了她。

傅柔聽到笑聲立即回頭,圓眸冒火:“你跟他是一夥的?”

方子嚴走過去。

傅柔拿凳子擋在身前:“你別過來!”

方子嚴一手脫下披風,一手拍飛凳子,將披風往呆怔的傅柔身上一裹,扛了她就走。

流著冷汗的毒龍看得分明,可惜被傅柔差點踢殘了,根本無力阻止,只能嘴巴兇——

“姓方的,你敢到我地盤搶人……”

方子嚴腳步一頓,撇過頭看毒龍,眼角餘光就能殺人。

“我說過傅家的船不能碰,你把我的話當廢話,後果就要自負!”很快,這海上將不會再有毒龍。

傅柔陡然睜開眼,感覺自己就像做了場惡夢,夢裡她從一個海盜手裡落到另一個海盜手裡,還被打暈了。

想到這兒,她陡然坐了起來,環顧四周。這是一間小屋子,視窗正對著大海,可以看見落日。景緻雖好,她卻無心欣賞,低頭髮現身上換了一套乾爽的衣裙,嚇得立刻揪住了衣領,一手掀開被子。什麼異樣都沒有,連她被繩索勒傷的手腕也處理好了,包著乾淨的棉布。

正當她覺得奇怪,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。他有一雙犀利的鷹眼,五官組合起來有些憂鬱。她立刻想起來,這人把她從毒龍島搶了。

傅柔立刻縮到床的最裡邊,眼神警惕:“我家裡人一定會交贖金的。”雖然不知道為什麼,換了一群海盜,不過都是一丘之貉。

方子嚴卻上了床,伸手捉住她的下巴。她奮起掙扎,反而被他環住脖子,迫使她仰起臉,舉起了手。

傅柔以為他要打她,哪知他的手落得很輕,清涼感從面頰上傳來,居然在給她塗藥。

她脫口而出:“你和其他的海盜不一樣。”

方子嚴一本正經:“長得比較好看?”

傅柔沒好氣,但仔細看了一眼,不知道好不好看,倒是有點眼熟。

方子嚴擦完藥,將藥瓶放進懷袋,抽出手時不小心掉出一物,急忙要拿回去,卻被傅柔搶了先。

“這個長命鎖怎麼會在你這裡?”這是她的東西。

“在我這兒很多年了。”方子嚴面不改色,“當年有一個小男孩,中箭掉進江裡,我義父把他救上了船。他昏迷不醒的時候,手裡就一直攥著它。”

“那個小男孩現在在哪裡?”她十分驚喜,想不到會有故人的音訊。

“你認識他?”方子嚴凝視著。

傅柔激動點頭:“認識,我們從小一起長大,他就像我的嫡親阿兄。”

方子嚴臉皮一抽:“阿兄?”

傅柔急切地問道:“他到底在哪裡?你快告訴我。”

“他……”方子嚴心中苦笑,聲音沉冷,“死了。”

傅柔燃起的希望剎那撲滅。有一瞬間,她以為嚴子方命大福大,逃過了一劫。如此一來,她的內疚會少一些吧。直到今日,她一直覺得自己對嚴子方的死有責任,沒能說服家裡人收留他。

“左胸中了一箭,傷得太重,沒多久就死了。”方子嚴自己宣佈自己死亡。

“那這……”傅柔摩挲著長命鎖。

“我覺得挺精緻,就留著當個把玩的小東西。”方子嚴目光漸漸幽深,“一直陪著我。”說完,就把長命鎖拿了回去。

“這本來是我的。”傅柔想要留個念想。

“你人都是我的,還跟我搶東西?”方子嚴下了床,朝門口走去。

“等等,你叫什麼?”傅柔問。

“我是四海幫的幫主,姓方。”說著話,人已走到門外,關上了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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