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殿中,皇帝兀自沉思。

儘管人人贊皇後賢良,他也非常尊重她,但在吳王的事情上,她從來是苛刻的。他看在眼裡,卻能明白,她為了穩固太子之位的那番苦心。只是,這一次,讓他心裡很不愉快。

不過是給吳王找個心儀的女子陪伴罷了,這些年他虧欠楊妃母子太多,楊妃又親自開了口,他實在想不通皇后阻撓的用意。

“陛下。”曹總管入內稟報,“皇后娘娘出行大蒼山,一切已準備妥當,您可還有其他吩咐?”

皇帝不作聲。

曹總管又道:“今天一早,漢王陪伴太上皇去探望娘娘,不知說了什麼,太上皇出來就贊娘娘賢良,還提及了智雲殿下的忌日將近,也要去大蒼山。”

皇帝抬眉:“智雲的忌日快到了?朕忘了。”

曹總管道:“皇后娘娘幫您記著呢。”

皇帝神情莫測:“她一向懂得哄長輩開心,就算把朕罵得一無是處,她都是最佳兒媳。居然能想到用智雲的忌日當藉口,朕都不得不服。”

“陛下如果是為吳王的事煩惱,何不趁著皇后娘娘還沒動身,親自為吳王開一開口呢?”曹總管多嘴一句。

“朕那天晚上就已經表態了,可皇后這一次出乎意料地堅決。宮裡有宮裡的規矩,既然朕開了金口,說交給皇后決定,就不能出爾反爾,損傷皇后的顏面。再說,如果朕硬插一手,強行要皇后把傅司言給了吳王,眼下皇后也許會妥協,只難保將來皇后不會對吳王秋後算賬。若朕不在了,太子登基,皇后就是太后,朕不能讓皇后和吳王關係太僵。要為這孩子將來考慮。”早知如此,一開始就不交到她手裡。

“陛下這是慈父之心。”

“只可憐吳王,這次又要失望了。”他天下在手,偏偏不能為這個孩子多做什麼。

“忻州澄泥硯是硯中極品,發墨而不損毫。鱔魚黃又是澄泥硯最上等的,極不容得。這次忻州府貢上來二十八方澄泥硯裡,也就只有這三方鱔魚黃。吳王殿下最愛舞文弄墨,會知道陛下的用心。”

皇帝明白曹總管的意思,苦笑一下:“只怕這賞再好,也難消弭他心中失望。不過,罷了,賞總比不賞好,再把朕那支玉管宣筆拿來,賞給他吧。”

曹總管應是。

傅柔手中拿著外袍,往立政殿走去,恰遇得了賞的吳王,淡淡行禮。她知道他的心意,但她的心意已決。

“傅司言這是……”吳王打量一下,敏銳察覺,“要出門?”

“皇后娘娘出行,命下官隨行。”傅柔有些意外,以為吳王已經知道了。

“皇后出行,一向不是由尚儀局女官隨行嗎?怎麼司言所的女官也要跟著去?”吳王不知道,也沒人忍心告知。

“下官只是奉命行事,皇后娘娘叫下官隨她去奉天觀,下官就去。”傅柔笑了笑。

吳王猛然警覺:“奉天觀?是袁天師修行的那座奉天觀?”

“是。”

“皇后是為了傅司言的事,去見袁天師?”這個節骨眼上,皇后突然去奉天觀,他想不出還有別的理由。

“皇后出行的目的,並沒有對下官說,下官也不清楚。”即便理由十分明顯。

“你撒謊。”他從那對清澈的眸子中看得分明,“當我是瞎子?你的表情,不是不清楚,而是滿懷期待。”

“吳王殿下剛剛從甘露殿過來嗎?似乎又被賞了不少東西。”她想轉開話題。

然而,吳王卻捉了她的腕子就往另一個方向拽:“你跟我去甘露殿!父皇答應過把你嫁給我,他不能說話不算數,我要父皇當面給我一個明白。”

她用力掙脫:“殿下別說笑了,皇后娘娘有旨,下官要去奉天觀。”

他深深望著她:“到底是皇后要你去,還是你自己想去?”

“皇后娘娘要下官去,下官自己也想去。”要他放棄,就必須鐵了心。

“你就是不想和我在一起?”不管他怎麼做?

“下官的心思,殿下應該清楚。”她並未給過他半點錯覺,他為何不肯放手。

“看來那位袁天師,果然是本王命中的劫數。”吳王苦笑,轉頭就走。

怪不得,連太子都沒有的鱔魚黃澄泥硯,一賞就是三方,原來是拿人手短,讓他別抱怨的意思!

傅柔張張口,化作一聲嘆,繼續朝立政殿走去。

每個人都有所得,有所不得,她不無法勉強吳王放棄她,也無法勉強自己將就除了程處默之外的姻緣。

皇后的車列浩浩蕩蕩出發,侯傑這才將前往奉天觀的路線圖交給這次的副將曹元。

曹元奇怪怎麼只有去程的路線,侯傑卻表示回程的路線自然是回程的時候再給。自從侯傑代範將軍接了這趟差事,就趾高氣昂的,讓曹元很是不滿,如今這種做法,分明是不相信他。

“我可沒這麼說。只不過,少一個人知道,就少一分洩露的危險。太上皇和皇后娘娘的安危,誰也不敢不一百個小心。”侯傑不信任何人。

曹元哼道:“那你何必把去程的路線圖給我。乾脆都不給,反正我只要跟著你侯將軍走就行了。”

“這可不行,不知道路線,你怎麼做事?每到一處,你都要派人在前面打點好。這一路上,可不能讓太上皇和娘娘有任何一點不舒服。”他是最高將領,當然要派活兒給下面的人做,不然讓他們吃閒飯不成?

“前頭打點的瑣碎麻煩事我來做,在娘娘馬車旁露臉的事你來做。侯將軍,你算盤打得好精啊。”曹元惱火。

侯傑泰然:“我為主,你為輔,我們各司其事,天公地道。”

曹元瞪著侯傑策馬馳離。

按理,一路上還要請求地方軍支援,偏生侯傑這小兔崽子,眼珠子長在腦袋頂上,做什麼都不跟他商量。既然他的氣焰如此囂張,一邊有侯君集撐腰,又有漢王照拂,他何必熱臉貼人家冷屁股,他還樂得聽命行事呢。

這時,與太上皇同車的漢王也有意見。

“父皇,我打聽到了,皇后去奉天觀不安好心。皇后想讓袁天師給傅司言相面,看看傅司言應該給誰。父皇您想,如果她想把傅司言給兒臣,用得著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嗎?直接給了不就得了。一定是她不想把傅司言給我,故意把袁天師搬出來,好堵父皇的嘴。”

太上皇閉目養神:“那個內侍有沒有告訴你,皇后去奉天觀,要給你五哥做道場?”

“說是說了……”漢王不以為然,“雞毛蒜皮的小事……”

太上皇怒睜雙眼:“你說什麼?”

漢王瑟縮:“我……我沒說什麼呀。”

“你五哥的忌日,怎麼在你嘴裡,就成了雞毛蒜皮的小事?在你心裡,除了女人還有什麼?你就沒有一點兄弟之情嗎?”太上皇這一生最傷心的,莫過於分崩離析的父子兄弟之情。

“父皇,兒臣錯了。兒臣說錯話,你就教導兒臣。兒臣任打任罵,只求父皇不要生氣傷了身子。”漢王對太上皇認錯認得快。

太上皇架不住漢王撒嬌:“也不能怪你。你生得晚,連見你五哥一面的機會都沒有,又何談兄弟之情?朕的智雲兒,年少聰穎,小時候最喜歡纏在朕身邊,要朕教他射箭。其實他在射箭上沒有天賦,倒是善於作畫,不到十歲就能畫出極好的雲雀圖,見者無不讚嘆。隋朝末年,朕率兵起義,因為他還小,不想他在軍中吃苦,就把他留在老家河東。沒想到,當地官吏貪圖賞銀,將他抓走,送到長安交給陰世師。陰世師在沙場上打不過朕,竟對你五哥下了毒手。可憐朕的智雲兒,那一年只有十四歲。”

漢王悟道:“原來五哥善畫雲雀,和兒臣有點像啊,兒臣也喜歡畫畫,不過畫得最好的是老鷹。”

太上皇點頭:“你和你五哥,何止在畫畫的天份上像。你這眼睛鼻子,還有側臉,要是你五哥能活到你這歲數,也大概就這模樣。朕看見你,就常常想起他啊。”

“怪不得這麼多年來,父皇最疼愛兒臣,搞半天,兒臣是沾了五哥的光。好,等兒臣有了皇孫,帶著皇孫,連五哥的份一塊算上,好好孝敬父皇,承歡膝下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要有皇孫,首先要有給兒臣生皇孫的女人,對不對?”

太上皇好氣又好笑:“你啊,舊習不改。沒說兩句,又繞到女人身上了。”

“兒臣是擔心,如果袁天師給傅司言看相,說傅司言的面相和兒臣不能在一起,那怎麼辦?皇后心裡啊,說不定就打著這壞主意,讓兒臣竹籃打水一場空。”

“袁天那老道士,相術確有獨到之處,對問冥冥天地,必須有所敬畏,非人為可改。”太上皇篤定,“朕都親自跟過來了,皇后也不敢在朕眼皮底下命令袁天篡改天命。更何況袁天名滿天下多年,不懼權貴,視金錢為糞土,也不是皇后可以使喚得動的。”

程處劍頂著個苦瓜臉,望著山頂的福安寺,只覺和天一樣高。還有數不清的,白燦燦的臺階,讓他眩暈。

都怪他家老大,整天弄么蛾子,前幾日突然在家繡起花來,嚇得阿孃以為老大又想不通了,伺候得小心翼翼,等老大一出門,就把他踢了出來,下達一個高難度指標,十步一磕頭,上福安寺給老大祈福,保佑如願抱得佳人回。

“為了兄弟情……”他深呼吸,挽袖子,爬臺階, 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……磕頭……這年頭當什麼都好,就是別當人家的小弟弟。不然,為什麼不是我泡妞,我大哥為我磕頭求佛呢?孃的心啊,都偏到咯吱窩底下去了。”

身側一陣香風,有人稍稍碰撞了他一下。他花叢裡待久了,直覺靈敏,立刻側目望過去。哦,一位好看的小娘子,烏溜溜的眼睛,柳葉的眉,粉桃似的臉頰,真想讓人掐一把。

“對不起。”佳人正是蘇靈薇。

自從稱心出事之後,她想求得姐姐原諒,但姐姐始終不肯見她,聽說福安寺祈福靈驗,才特意跑來。

“沒……沒事。”程處劍忽然精神抖擻,和蘇靈薇同步上臺階,並肩跪臺階,磕頭,感謝老天爺是公平的。

“我姓程,喜讀書,也愛騎射。尚未娶妻。你呢?”他大方介紹自己。

“娘說不能和陌生人說話。”蘇靈薇到底瞄了他一眼,眼睛很亮,鼻樑很高,笑起來牙齒很白,長得可真俊啊。

“我們連頭都一起磕了,怎麼能算陌生人?你這輩子和誰一起肩並肩跪下地磕過頭?沒有吧?我是唯一一個吧?那就證明我們關係非同一般啊。”他程處劍最本事的地方,就是油嘴滑舌,不,能說會道。

“誰和你有關係?唐突。”這說法真是新鮮有趣,蘇靈薇嗔笑。

“我錯了,不是關係,是緣分。我們緣分非同一般,才能在此時此地相遇,相識,相磕。”博得佳人一笑,值了。

“輕薄,不和你說了。”蘇靈薇加快速度。

“你可以不和我說,你只要聽我說就行了……”程處劍步步緊隨,唧唧歪歪,“……然後我拿起我爹那對天下聞名的大斧,把那兩個膽敢調戲民女的傢伙給打跑了。你說,我是不是很正義?我這個人啊,最恨男人欺負女人了。還有一次,我從長安大街上過,看見一個小偷……

似乎通天高的山頂,不知不覺,就到了。

“你這個人,一路上來,就說了一路的話,也不怕口乾。”蘇靈薇幾乎沒再拿正眼瞧過他。

“你真體貼,居然會擔心我口乾。”程處劍怎麼都能攀關係。

“我嫌你呱噪而已……”她腳下忽然一崴,卻被他扶住。

“我一直忘了問,你這麼虔誠地一路磕頭磕上來,想和佛祖求什麼?”女孩子都是口是心非,說他呱噪,其實就是愛聽他說話。

蘇靈薇當然不想隨便告訴別人。

“我知道了,你想求個好姻緣,對不對?哎呦我的娘啊,這福安寺真是太靈驗了。”他終於要和兩位兄長一樣,有福啦。

“你怎麼知道它靈驗?”蘇靈薇不明白。

“你來求姻緣,才踏上石階就遇到了我。不是很靈驗嗎?擺在眼前的事。”他比老大老二更強,天賜良緣。

“胡說八道。誰說我是來求姻緣的?”蘇靈薇紅了臉。

“你真容易害羞,這樣就臉紅了?”讓他心裡癢癢的。

蘇靈薇不再理程處劍,走進寺裡,想拿許願符。誰知,福安寺每日只發一百隻,最後一隻剛送出去。程處劍是無所謂,但看蘇靈薇難過得眼淚都下來了,就纏著寺裡的和尚好說歹說,卻也沒用。最後還是蘇靈薇,勸程處劍不要為難人家。

程處劍想了想:“許願符算什麼,我這裡……”摸到內袋,“哦!我這裡有比許願符更好的東西!”掏出二哥做的平安結。

“我這個啊,叫程氏平安結,能驅邪祟,保平安,令人心想事成,十分靈驗,千金不換。”程處劍看出蘇靈薇不信,“我程處劍什麼壞事都做,就是不騙女孩子。悄悄告訴你,這可是我們程家祖傳手藝,知道我父親程咬金是怎麼得到當今皇上器重的?除了他會打仗,更重要的就是這程氏平安結,從前他用這平安結好幾次保證了皇上的安全,皇上龍顏大悅,才封了他做盧國公。還有,上上個月清河公主病了,我哥送了一個平安結給她,她的病刷一下就全好了。這次清河公主生辰,她什麼都不要,就對我哥苦苦哀求,要我哥再送幾個平安結給她。”

蘇靈薇眼睛一亮:“你說的是真的?”隨即又一想,“既然你有這種好東西,為什麼還要來福安寺?”

“我是……”老大的事是秘密,不能隨便說出來,程處劍只能扯,“……過來鍛鍊身體的。爬爬山啊,磕磕頭啊,鍛鍊腿腳,又鍛鍊腰。我這完美體形,全靠辛勤鍛鍊才得來的。”

“要不,我向你買一個?”蘇靈薇不想白跑。

“不可以,因為這東西只能送給有緣人。你和我這麼有緣,我送給你。”人情比銀子好用。

蘇靈薇遲疑著,最終收下了它。她急需一個福佑,讓她和姐姐和好如初。

“敢問芳名?”程處劍趁機。

蘇靈薇卻警覺:“閨名豈能輕易告訴他人?”

程處劍一臉失望,看著蘇靈薇離開。哎,折騰半天,還送上一個禮物,連人家名字都打聽不到,他太失敗了!

蘇靈薇忽然回眸:“要是我心願達成,定要來這裡還願,希望我們有緣再見。”

程處劍跳了起來,大力揮手:“好,我們有緣再見!”緣分嘛,都不是偶然的,有志者就能事竟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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