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柔走入清河公主的寢殿,見她呆呆坐在窗前,託著腮幫子,一臉茫然無助。她從容上前,行禮。

“傅司言,你見過處亮了沒有?他傷得重不重?”清河公主最擔心的是程處亮。

傅柔淡道:“程處亮自然有盧國公府照看,下官沒時間去見他,也沒必要見他。”

清河想起來,傅柔和程處默已經沒關係了,腹誹她沒必要急著劃清界限,語氣難免不好,問她來幹什麼。

傅柔道:“皇后娘娘召公主去立政殿。”

“母后要見我?”清河露怯,不由往角落縮了縮,“我……我不要去……”

傅柔不動聲色:“公主是要激怒皇后娘娘嗎?今天東宮的事,把娘娘氣得不輕,她的病本來就沒好,現在身子越發不佳。公主還是不要違逆娘娘,趕緊去立政殿。”

“可是,母后現在一定很生氣,我怕…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?傅司言,你救救我!”她已經走投無路,只有傅柔主意最多,“就算你和程處默不好了,不當程處亮大嫂了,我平時待你不薄吧,你不能見死不救。再說,你們那一對不能成雙,至少也讓我們這一對有盼頭?”

傅柔哭笑不得:“下官只能給公主殿下一個建議。天下的父母,對孩子都是會心軟的。見到皇后娘娘,你只要做兩件事。第一件,認錯。第二件,哭。”

清河不但哭了,還哭得梨花帶雨。

長孫皇后揉著眉心:“別哭了,我一句話都還沒說,你就哭成這樣。”

“女兒錯了。女兒不守宮規,愛慕程處亮。千錯萬錯,都是女兒的錯。女兒讓母后如此傷心失望,就算被漢王活活打死,也不足以彌補女兒的罪孽。”清河舉手拭淚,袖子垂落,露出累累鞭痕。

長孫皇后看得心疼:“怎麼沒有上藥?”

傅柔代答:“公主殿下說她犯了錯,應該受到懲罰,不肯用藥。”

長孫皇后生氣:“胡鬧!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傷在你身,疼在母后的心。”吩咐內侍趕緊傳太醫。

“母后。”清河跪行到到長孫皇后腳下,“何必傳太醫。女兒讓母后蒙羞,讓皇家蒙羞。女兒這樣一個罪人,活著還有什麼意思?女兒願一死,洗清女兒給父皇母后帶來的羞辱。請母后賜鴆酒,或者……或者賜白綾。”

“你和東宮侍衛之間……確實有錯。可母后再生氣,也不至於逼你自盡。你哪來這種愚蠢的念頭?”畢竟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,加上前兩次議婚不成,長孫皇后還是十分心疼清河的。

“可是,東宮這麼一鬧,女兒和程處亮的事眾人皆知,女兒名節已經有損。父皇如果知道此事,一生氣,要女兒削髮為尼,終身伴著青燈古佛,那還不如死了痛快。”

“你父皇所有女兒中最疼愛的就是你,他不會這麼狠心。”明明找女兒來訓斥的,結果長孫皇后反而安慰起女兒來。

清河繼續賣慘,大哭道:“就算不削髮為尼,最好的下場也就是隨隨便便把女兒賜婚。夫家知道女兒和程處亮的過往,哪裡能容得下女兒,從此公婆打罵,夫君冷落,怕是免不了的了。女兒鑄成大錯,悔之晚矣。母后,你重重責罰女兒吧,女兒心甘情願領罰。”

“責罰是為了讓人改過,你已經知道錯了,我又何必再責罰你?”長孫皇后心想,清河說得倒是有幾分道理。

傅柔在清河幾次眼色之下,終於說道:“娘娘,眼下最要緊的,還是公主的將來怎麼安排。東宮人多口雜,等到事情傳揚出去,公主的清名就無可挽回了,不如把壞事變了好事。”

“壞事變好事……”長孫皇后立刻領會,“你是說,把清河賜婚給……”

傅柔頷首:“只有這樣,清河公主和程處亮的事才能由暗轉明,公主不用揹負汙名,還能得到一個歸宿,皇族也不會丟了臉面。”

長孫皇后搖頭:“不行。”

清河公主神情發急,正要開口,卻見傅柔示意,只能哭得更慘。

傅柔道:“程處亮只是個禁軍侍衛,品級太低,要娶公主,確實不夠資格。”

長孫皇后解釋:“品級低倒沒什麼,給他升兩級就可以了。他父親是盧國公,出身門第也是夠得著的,可是魏王說過,程處亮愛喝酒,喝醉了就打人。清河要是嫁過去,豈不是要經常捱打嗎?”

傅柔靈機一動:“這個好辦。娘娘下一道旨,要程處亮從今以後,再也不許喝酒。”

長孫皇后沉吟半晌:“這人膽大包天,竟敢對公主起心思,如今為了清河,不能治他的罪,就讓他從此以後再不許碰他最喜好的酒,作為懲罰。”

清河公主咧開嘴,在傅柔的目光中轉為哭臉:“母后,女兒不要嫁人,女兒捨不得母后。”

長孫皇后嘆道:“捨不得母后,怎麼就去犯這種錯呢?如今錯也犯了,後果你就要承擔起來。嫁給程處亮,既保全了你的顏面,也保全了皇家的顏面。不用多說了,這事我會找機會和你父皇商量。清河,你就做好準備嫁人吧。”

清河公主伏抱著長孫皇后的大腿,哇哇大哭。

傅柔看得清楚,分明乾打雷不下雨,就差得意的笑了。她心想,這位驕傲的公主總算苦盡甘來,讓她羨慕啊。

魏王妃一邊為魏王打點行裝,一邊唉聲嘆氣。長孫皇后有旨,讓魏王代她去奉天觀祈福,實則就是為了避風頭,等太子冷靜下來。

“王妃別這樣,本就捨不得你,你還這麼難受,我心裡更不踏實了。”魏王見不得愛妃難受,“來,笑一笑。”

魏王妃給他一白眼:“你啊,傻呵呵的,母后說什麼是什麼,就不知道爭一爭。尤建明他自作主張,太子卻一股腦兒都怪你,本就莫名其妙。”

魏王道:“母后也是知道的,不過太子他這時什麼都聽不進去,以為母后偏幫我。其實母后也確實挺照顧我們,你誤診的事,也沒多說,只交待我好好寬慰你。”

魏王妃苦笑:“真得這麼簡單倒好了,就怕有人不識你好心。”

反正,她對太子夫婦沒什麼指望,也許坐在那個位子上,個個會變得疑神疑鬼。她慶幸,她嫁得是魏王。

“聽說奉天觀的後山有一種花叫紫衣仙人,漂亮極了,我到了那,給你把滿後山的都給摘回來。等到了上元節,你插著滿頭花,穿著美人坊最新制作的衣服去看燈會,保準把全長安的人都給迷住。”

魏王妃苦笑變好笑:“滿頭花,我都成瘋婆子了。”

魏王開心:“笑了,笑了!笑了就好!”

“殿下,我們什麼都別爭,什麼都別搶,等你回來,同父皇母后求一處封地,我們離開這裡,過些平安簡單的日子,可好?”家宴難讓兄弟重修舊好,終究要面對現實,魏王妃想得明白。

“好!”魏王也覺得待在長安已經不輕鬆,“只要有你陪著我,去哪兒都好!對了,母后還說,但凡有什麼好東西,一定要記著分給東宮。我不在這些日子,就勞你惦著。畢竟我們還沒走,讓太子心裡的氣順了,就是讓母后的心裡順了,是我們應盡的孝道。你不是做了些酸棗糕,難得可以拿得出手的……”

魏王妃瞪起眼。

魏王連忙改口:“最拿手的,堪比宮廷膳房的手藝。我和母后說了,讓你分給東宮一些,別忘了。”

魏王妃又笑了:“知道啦。”

魏王出發後,大雪下了一夜,冬天突然來了。

雪還在落。

蘇靈淑立在雪地裡,失神地望著遠去的背影。那是她的親妹妹,蘇靈薇。靈薇今天進宮來求她,不要嫁給侯傑,她就問是否有了心上人。靈薇嘴上說沒有,卻從袖子裡掉出一個平安結,她撿起來瞧了瞧,靈薇就緊張得跟什麼似的,說是很重要。

蘇靈淑卻想起來了。那個平安結清河公主也有,當寶貝一樣,她當然就把它和程處亮想到了一起。於是,她找了個機會單獨問靈薇的丫頭桂圓。桂圓老實告訴她,近來靈薇和魯國公府的三公子走得很近。

怎麼能呢?怎麼可能呢?她最疼愛的妹妹,竟然和魏王妃的弟弟暗中勾連!這個宮廷,偏心魏王的皇后,偏愛魏王妃的清河,還有那個整天幫著盧國公府的傅柔,難道她應付得還不夠辛苦,魏王妃的手都快伸到她孃家去了嗎?

蘇靈淑茫然走回大殿,只覺孤獨。

一個宮女端著盤點心進來,說是魏王府送來一碟酸棗糕。

蘇靈淑頓時厭惡,叫起來:“扔掉!以後魏王府送來的東西,通通扔掉!”

覆水走入,拿走宮女手中的托盤,同時示意宮女出去:“太子妃坐困愁城,把所有讓你想起魏王府的東西都扔掉,只為了心裡舒服。不過如此作為,是幫不到太子殿下的。”

“覆水,你有過這種感覺嗎?曾經你以為身邊有很多人,很多關心你,在乎你的人。可是忽然之間,你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。所有的人都在欺騙你,連你最疼愛,最相信的妹妹都背叛了你,睜著她那雙無辜的眼睛,對著你撒謊,讓你感到孤立無援,甚至絕望。”

“我從出生起經歷就和別人不同,從沒享受過平靜和安寧,更沒享受過家人的溫暖。我這輩子最熟悉的滋味,就是太子妃口中的孤立無援。不過,我從不絕望。”

蘇靈淑問:“你是怎麼做到的?”

覆水說了一個字:“鬥。”

蘇靈淑不解:“鬥?”

“和看不起我的人鬥,和欺騙我的人鬥,和羞辱我的人鬥,和那些想害我的人鬥。誰視我為仇敵,我就和誰鬥。人生本來就是一場生死較量,我的心思只用來琢磨怎麼贏,沒空去想什麼叫絕望。”覆水肅然看著蘇靈淑,“太子妃,你以為現在這滋味就叫絕望?你錯了。等有一天,太子被廢,魏王成為大唐的太子,你們失去身份,失去尊嚴,失去安逸的生活,每天生活在泥濘裡,心驚膽戰地等待著最後宰割你們的一刀。那時候,你才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望。你如果不想落到這種境地,就振作起來,幫太子和魏王府鬥。”

蘇靈淑喃喃:“幫太子和魏王府鬥?”

覆水的話猶如毒咒:“對。狠狠地鬥,不擇手段地鬥。魏王府狠,你要比他更狠;魏王府毒,你要比他更毒。東宮和魏王府之間,不是魏王府死,就是東宮亡。”

恰在此時,雙喜緊張地跑進來:“太子妃不好啦!小皇孫被傅司言帶去立政殿了!”

蘇靈淑騰地站起來,就要往外衝。

覆水攔住:“太子妃去哪?”

蘇靈淑喊:“他們搶走我的象兒,我要去立政殿,把我的孩子要回來。”

覆水冷然:“你去了,搶得回來嗎?你只會激怒皇后,讓皇后找到把你趕回蘇家的就藉口。別忘了,那位傅司言就是魏王府出去的。魏王府的計劃有多周密,已經步步緊逼。今天你失去了孩子,明天你會失去什麼?”

蘇靈淑雙手握成拳,渾身發顫,忽然盯住了那碟酸棗糕,目光如刀鋒。

雪天放晴,屋簷垂下的冰稜子還沒開始化。傅音拎著一筐炭往小屋走,孩子的衣物沒辦法在外面曬,只能用爐子烘乾。

侯傑雖然已經不理她,僕從們說閒話的也不少,但吳管家並沒有剋扣,不過她需要親力親為而已。她來到侯家之後,從丫環做起,什麼粗活都做過,早就跳出了小家碧玉的舒適圈。因此,她也不覺得多委屈。

回到小屋外的走廊,傅音點火燒炭,放進爐子,把小衣小褲曬起來,她籲口氣,一轉身,卻見侯傑抱著孩子站在門裡,不知看了她多久。

侯傑把孩子放回搖籃,走出門,轉過走廊拐角,忽然頓住步子,大步走回了屋門旁。

他道:“我要成親了,皇后賜婚。”

“我知道,是蘇家的二小姐,太子妃的妹妹。”府中上下都在論。

他等著她再說些什麼,誰知她就沉默了。就是這樣!一直這樣!她的話那麼少,他以前常常自以為她害羞,現在才知她是心事重。

他越想越惱火,突然爆發怒氣:“你說從你認識我的那一天開始,我就是個殘忍,無情的兇手?”

她不否認:“不錯,我說過。”

“你說當初你懷這孩子的時候,你就想過不要他!”人說愛屋及烏,他的孩子卻因為他,被孃親嫌棄。

“不錯,我也說過。”她不是口不擇言,只是誠實。

“你!”他神情痛苦,“我以為我找了這輩子最值得愛,最值得保護的女人,結果在這女人心裡,我只是個兇手。從你說出這些話,把我的心狠狠踩碎的那一天開始,我就一直在想,我要殺了你。從沒有人能這樣傷我,這樣侮辱我,我真想殺了你。”

“那你就動手吧。”若死亡真得是她的歸宿,她願意接受。

“別以為我不會。”他努力扮著無情。

“侯傑,我是個沒用的人。我曾經想孝敬爹孃,可我做得很糟。我娘在世的時候,我不懂珍惜,還常常氣她。我曾經想做一些事,讓我娘瞑目,可我又沒做好,反而越陷越深,無力自救。我想做個清清白白的人,可我殺了侯長興,成了一個殺人的人。我想恩怨分明,有恩報恩,有仇報仇,可我首鼠兩端,左右搖擺,就像一棵牆頭草。最後,我想,什麼都別想了,我就閉著眼睛吧,一心一意做你的女人,做你孩子的母親,可是……我又弄砸了。”她已經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不僅你恨我,我也恨我自己。我這麼沒用,一無是處,如果我活著,可能會傷害更多的人,還不如死了好。所以,如果你要殺我,就動手吧。”瞧瞧,她又沒出息地流淚了,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淚,

“我說錯了很多話,我還做錯了很多事。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彌補,我真得好想回到從前,變回那個還沒有做錯事的我。”她會是陸庭乖巧的小妻子,和他一起畫畫寫字,安度一生。

侯傑忽然跨進屋子,把傅音緊緊抱住:“別哭了。我見不得你的眼淚,你知道嗎?別怕,人總會做錯事,每個人都會的。過去的事,不要再提了,我們重新開始。”

傅音抬眼:“你會原諒我嗎?”

侯傑用力點點頭:“會。你會嗎?”望入她的眼,裡面悲傷卻純淨,也許他不曾懂她,但她很善良,這一點他從來沒看錯。

傅音也用力點點頭:“會。知錯能改,善莫大焉。我們的孩子,以後小名就叫善兒,好不好?”

侯傑笑了:“很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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