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章 大道

傅柔批改著文書,也終於坐不定了,走出屋子,眺望夜空。

太子懸樑自盡,雖被及時救回一條命,但泣血書,指控魏王殺其妻虐其子,逼他走上絕路。皇帝震驚之餘,又得知魏王府門前車水馬龍,送禮的賓客絡繹不絕,令他勃然大怒,下旨訓誡,說魏王李泰妄自尊大,辜負朕望,即日起封門思過,所掌諸事,一應交由吳王,文學館即刻關閉。這道旨意一出,朝堂再度動盪,百官誰也看不懂皇帝朝令夕改的態度。

傅柔卻想起這日早些時候,自己面呈皇帝,楊妃和玉合咄咄逼人的場景。從魏王妃出事那會兒開始,她就對楊妃改觀了。

宮裡皆知,楊妃娘娘寵辱不驚,為人處事一向佛系,倒是皇后防範得緊,顯得不夠大度。她如今覺得,皇后的直覺不錯,楊妃只是很能忍,看似什麼都不爭,或是三年不鳴,一鳴驚人。

今日,楊妃要將她和魏王捆綁在一起的意圖,幾乎不加掩藏,若不是她考慮周全,豈知她不會像魏王那樣遭殃?

她不明白,每件事為什麼不能照著法令或規章來做,為什麼早上還誇忠賢,到了晚上就變成妄自尊大了,為什麼這個天子之家掌管著天下,家裡的事卻處置得那麼率性,以至於黑白顛倒?但她明白一點,她要是事事強出頭,很快就沒頭可出了。

她內心深處,還是自私的,想要離開這個人吃人的地方,所以只能最大限度地堅守原則,而不是拿頭撞牆。

咚咚咚的腳步聲,由遠及近。

“公主殿下。”傅柔不用看,就已知道來者是清河。

她最羨慕的,大概就是這位公主了,真真正正做自己,想愛就愛,想爭就爭,最最簡單的是非曲直,從善良的本心出發。

“你到底在父皇面前說了什麼?”清河怒氣衝衝。

“真相。”保護自己,也保護他人,哪怕眼前還看不出好處。

“真相,真相,你以為你是大唐正義的化身?道貌岸然!父皇下旨,解散文學館,奪走四哥手上所有權力,四哥被軟禁,魏王府成了不見天日的牢籠。這都是你害的!”在清河看來,傅柔應該是自己人。

“我害的?”傅柔難得有了脾氣。

沒人懂她!程處預設為她貪圖權力,不讓他手刃太子妃。又來一個清河,指責她害了魏王。沒人會好好想,如果一開始聽她的,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事!

“對!就是你!”清河不想,只找她能找的人算賬。

“魏王殿下殺太子妃,是我慫恿?”傅柔必須要爭辯。

“……不是。”清河頓了頓。

“那條白綾,是我給魏王的?”傅柔的委屈,誰能明白!

“……”清河一啞,“不是。”

“那為什麼是我害了他,而不是他害了自己?”當她好欺負嗎?

清河被她的質問嚇了一嚇:“你……你明明知道四哥殺太子妃,是因為太子妃害死了魏王妃。四哥眼睜睜看著殺了他妻子的仇人活著,心裡太痛苦,才控制不住,下了殺手。他有他的無奈。”

“太子妃的妹妹蘇靈薇,是太子妃親手把砒霜下在酸棗糕裡毒死的。你覺得,太子妃毒死她的親妹妹時,在想什麼?”

“這……我怎麼知道?”清河招架不住。

“她一定在想,魏王妃是她的仇敵,眼睜睜看著魏王妃活著,心裡太痛苦了。她控制不住,就只能想辦法剷除魏王妃,就算付出的代價是她親妹妹的命也在所不惜。太子妃,也有太子妃的無奈。每個殺人者,都覺得自己有殺人的理由。”

“你完全就是胡攪蠻纏。”清河絲毫不覺得她自己才是胡攪蠻纏的那一個,“反正我算看透你了!你根本就是楊妃一黨!”

“楊妃說我是魏王一黨,現在你又說我是楊妃一黨。公主殿下,蒼天在上,皇后娘娘英靈在上,我傅柔,永遠不是任何一黨。就是因為這些勾心鬥角,分幫立派,不分是非黑白的互相攻訐,才讓親兄弟自相殘殺,兩敗俱傷。我只希望太子和魏王殿下經歷過這些教訓,都能迷途知返,不再辜負皇后娘娘一片愛子之心。”而她,只想遠離這裡。

“你就會說大道理,虛偽!”清河知道對方說得沒錯,可是她就是偏心善良的一方。

“大道理有錯嗎?什麼時候堂堂正正做人,不欺瞞君主,不幫藩王掩飾殺人的罪行,就要被罵虛偽了?一個謊言要用十個謊言來掩蓋,十個謊言要用無數的謊言來掩蓋,殺了第一個人,為了掩飾,就要殺第二個,第三個,罪孽層層加深,直到無可挽回。太子妃當初也是溫柔良善,她為什麼會變成一個連親妹妹都毒殺的兇手?就是因為她踏錯了第一步後,不知悔改,繼續一步步錯下去!魏王殺死太子妃,已經錯了一步,再為他掩飾,是要讓他繼續錯下去,重蹈太子妃的覆轍嗎?你不是在幫他,是在害他!”只有面對事實,才能治根治本。

清河被她的氣勢徹底震懾,“你……這麼兇幹什麼?規矩呢?我可是公主。”

“魏王犯下的錯,陛下已經知道,也給出了懲罰。此事就此結束,應該是一件好事。至少,比現在掩飾過關,將來紙包不住火,被皇上治欺君之罪要好。”是啊,她沒有天生的貴命,講再多的道理,不敵一陣耳邊風,所以她左右不了結果。

“你厲害,我說不過你。我只是不懂,如果喜歡一個人,為什麼不能為他做一切?”清河搖搖頭,轉身就走,“若是為了處亮,我就會豁出去。”

傅柔終於啞然。她何嘗不知,經過這回,只怕程處默會更恨她了。

程處默利索地攀上樹,望過高牆,見魏王坐在石桌前獨自飲酒,看著挺想得開,才放了心,從腰上卸下小罈子酒,枕著樹杈,也喝了起來。

今日早朝,皇帝賞了一群人,包括他在內,但他一點也不高興。阿姐,處劍,都不在了,加封賞賜算什麼?

他還把整件事情梳理了一遍,覺得太子魏王兩敗俱傷的這個結果實在有些匪夷所思,而且仍有疑點。

魏王忽然開始自言自語:“為了王妃,我把自己的親哥哥恨到了骨子裡,好不容易把他鬥倒了,才發現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太子妃。”呵呵苦笑兩聲,“太子妃,你該死啊!你毒死自己的親妹妹,誣陷逼死我的王妃,挑撥太子和我自相殘殺,你說你是不是該死?可是太子妃你為什麼要造這些孽?我李泰從來就沒想過要坐太子的位置,從來就沒想過啊!”

程處默咳了一聲,掏掏耳朵,這位姐夫自己跟自己說話還那麼大聲?

魏王一聽,搖頭晃腦起來:“父皇訓斥我,說我殺死自己的大嫂,無仁無德。無仁無德又怎樣?反正我沒想著當太子,不在乎這名聲。就算再給我一次機會,我還是會殺了她,給王妃報仇。只是,仇雖然報了,想喝一口王妃做的湯,卻永遠喝不到了。有心愛的人啊,一定要珍惜。吵架,爭風吃醋,意見不合,都沒什麼大不了,只要喜歡的人活著,還有相見的機會,這就是莫大的福氣。明白嗎?”

沒人答應。

魏王乾脆高聲道:“處默,聽見了嗎?”已知他在樹上。

程處默無奈開口:“姐夫小點聲,你如今被皇上勒令封門思過,驚動了看守你的侍衛,會被罰得更重。”

魏王滿不在乎:“你姐夫現在是破罐子破摔,隨他怎麼罰。我是說你,不要記恨傅尚宮。她阻攔你殺太子妃,那是為你好。我是嫡皇子,幹這件事尚且落到如此下場,如果下手的是你,恐怕已經明正典刑了。傅尚宮其實是救了你一命,她心裡一定是有你的。”

程處默喝著酒,有些事冷靜之後,就能看得通透,但也回不了頭。

“清河派人送信過來,痛罵傅尚宮,說是傅尚宮在父皇面前揭露,我才會被處罰。清河這小傻瓜,父皇是明白人,太子妃的死,就算瞞得過初一,也瞞不過十五。我做的事,我認,用不著誰幫我隱瞞,也怪不到傅尚宮頭上。”魏王語重心長,“處默,姐夫以後幫不了你了,好好照顧自己。記住,別的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和你喜歡的人都活著。”

程處默終於再度開口:“活著有什麼用?見一次,痛一次。既然姐夫挺好,夜深了,我回去睡覺了。”

樹葉簌簌,很快沒了動靜。

“痛?你哪知道什麼叫痛?夜夜獨飲,怕自己孤零零地變老,怕有一天會連她笑起來是什麼樣子都忘了,這才是真痛。”魏王醉笑,“王妃,來,陪我一杯。父皇把魏王府的大門給封了,不要緊,我已經傳話,美容養顏膏還是每天送上門。其實封門挺好,門封了,我哪也不去,就陪著你。如果我那天也陪著你,寸步不離,誰敢害你?誰能逼你喝毒酒啊——”

一張笑臉變成哭臉,淚流滿面。

傅柔聽說楊妃忽然昏迷不醒,立刻親自送來兩名醫女。皇帝也正好趕到,贊她想得周到,又問玉合怎麼回事。

玉合回稟:“當時娘娘正和各宮貴人飲茶,除了各位貴人,還有宮女內侍,少說也有二十人,沒一會兒就暈了過去。”

皇帝問什麼茶。

“飲的陽羨紫筍茶,娘娘很愛喝,每天都要喝上一次。”玉合語氣微微加重,“娘娘暈倒前,還正和蕭嬪說這茶裡放了甘草。”

太醫“哎呀”一聲:“陛下,微臣明白了,這讓娘娘昏迷不醒的罪魁禍首應該就是甘草。雖說甘草補脾益氣、清熱解毒,但甘草也有毒性,何況娘娘有痰溼之症,忌用甘草。”

皇帝責怪玉合:“糊塗!居然用甘草煎茶,你就是這樣侍奉楊妃的?”

玉合下跪:“陛下息怒!有甘草的煎茶方子是別人獻上的,娘娘因為陽羨紫筍茶是陛下所賜,特別喜愛,說用尋常煎方唯恐辜負了,怎知一個煎茶方子裡,還會有一味危害娘娘的東西?是奴不仔細,奴該死!”

玉合取來方子,讓太醫仔細看過。

吳王問:“這煎茶方子到底是誰獻的?母妃身子虛弱,眾所周知,獻這東西安的什麼心?”

玉合垂眼:“回殿下,這方子是司徒真大人的手筆。”

傅柔即刻看玉合一眼。她知道,司徒真已經遞了兩份為魏王喊冤的摺子。這時候,楊妃這邊突然說起司徒真,未免太巧。

“司徒真?”皇帝果然往陰謀論的方向走,“又要上奏摺給魏王喊冤,又要煎茶獻方,哪個朝廷大臣都沒他忙啊。”

玉合道:“司徒真大人嗜好煎茶,也愛琢磨煎茶方子。這個甘草方子就是司徒真大人獨創的。他獻了這方子,娘娘看著不錯就用了,誰知道他……”

傅柔忍不住:“陛下,對楊妃娘娘的病,微臣有一事不明,想向太醫請教,求陛下恩准。”

皇帝允准。

傅柔就問太醫:“宮中貴人的脈案,太醫署會外傳嗎?”

太醫連忙搖頭:“宮中貴人脈案何等機密,太醫署萬萬不敢外傳。”

傅柔道:“也就是說,雖然眾所周知,楊妃娘娘身子虛弱,但娘娘身子到底是怎麼個虛弱法,是否痰溼之症,忌諱服用什麼,像司徒大人這樣的外臣應該是不知道的。”

玉合不動聲色:“傅尚宮平日只在貴人們針織茶飲等細微處用心,哪知道那些心懷叵測者的手段。有人手眼通天,說不定就能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訊息。”

“是否有人手眼通天,這個我不清楚。不過,倒想請問玉總管,司徒大人的方子是專門獻給楊妃娘娘的?”傅柔太明白。

“這……”玉合遲疑,“方子是獻給宮裡的。”

吳王忽然發聲:“既然是獻給宮裡,司徒真自然知道母妃可能使用。父皇,司徒真是魏王一黨,獻此方居心叵測,請父皇下旨,將司徒真鎖拿審問。”

“吳王殿下,可知道宮中有多少外面獻上的煎茶方子?”傅柔眼中微微失望,想不到向來看得通透的吳王也要裝糊塗。

吳王當然答不上來。

傅柔自問自答:“這兩年宮中貴人嗜好煎茶,外頭紛紛進獻煎茶方子。所有方子都要在尚食局備案。微臣管轄六局,尚食局正是六局之一,看冊本時,記得登記在案的煎茶方子,共四百零七。”

吳王眯了眯眼:“六局這麼多冊本,傅尚宮記性真不錯。”

傅柔垂眸:“奉差辦事,不敢疏忽。微臣只是覺得,司徒大人如果對楊妃娘娘有歹心,這用的辦法也太碰運氣了。他怎麼知道四百零七個煎茶方子裡,娘娘哪個都沒看中,偏偏就看中了他那一個呢?決定選用這個方子的,是娘娘,可不是司徒大人。再說,微臣只記得方子的總數,但那些方子具體的內容,什麼花椒、胡椒、豆蔻、桂皮、陳皮,並不一一記得。微臣等一下就回去仔細查查,看看這四百多個方子裡,是不是隻有司徒大人一人寫了甘草。如果再多幾個人,恰好也獻過方子,恰好裡面也有一味甘草,吳王殿下是不是也要一併鎖拿問罪?如果這樣推算,是不是凡往皇宮獻過不宜痰溼之症的病人服用的東西的人,也要鎖拿問罪?這會不會傷了陛下的聖名?”若是唱反調的官員都要剷除,世間還有明理嗎?

皇帝終究是明君:“司徒真身為朝廷大臣,不思正業,獻茶方以媚上,應該訓斥。但說他存心謀害楊妃,吳王,那是你多疑了。你如今剛開始學著怎麼處理朝務,這明辨是非就是頭一條。朕知道你心疼你母妃,可也不能憑一時意氣發洩。”

“父皇教訓得是,兒臣知錯。兒臣會在這好好照顧母妃,母妃一日不醒,兒臣一日不離。”吳王再看傅柔一眼,“兒臣還聽說昏迷不醒的人,其實略有知覺,如果有人不斷在她耳邊說話,也許能讓她早點醒來。母妃一向最欣賞傅尚宮,而傅尚宮說話又最動聽,兒臣想讓傅尚宮留下,一併侍奉母妃,求父皇恩准。”

皇帝點頭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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