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王妃出殯的那日,知道真相的不敢來送,不知道真相的不知來送,但還是有些不怕權貴的性情中人來送一程,比如馬海妞。
只是馬海妞沒想到,就在魏王妃的棺木前,程家老三竟然對魏王磨刀霍霍,程處默和程處亮攔著,直接上演家變。
程處亮喊:“處劍,你瘋了嗎?這是姐夫!”
程處劍也喊:“不,他不是我姐夫。他是個利慾薰心的小人!要不是他想當太子,和東宮鬧得水火不容,靈薇怎麼會被殃及池魚?毒死靈薇的酸棗糕是魏王府送去的,姐姐絕不會下毒,那就只可能是他。為了毒死太子,他在酸棗糕裡下毒,然後推卸責任,讓姐姐當他的替罪羊!放開我,我要殺了他!”
程處亮按住弟弟的手:“姐夫不是這樣的人,你冷靜一點!”
程處劍紅著眼:“二哥你就要娶公主了,你當然冷靜。可是我呢?我的靈薇死了,姐姐……姐姐也死了。他為什麼不去找逼死姐姐的皇后算賬?一切都是他的陰謀!我要給姐姐報仇!我要給靈薇報仇!”
程處默大步走來,一腳把程處劍踢飛。那一下,連旁觀的馬海妞都覺得疼。
程處默暴喝:“滾!”
程處劍倒在地上慘笑:“大哥,你和魏王就是一夥的。從一開始,你們就一起對付太子。東宮說太子斷了腿是你們乾的,我一直不信,你被打了一百杖,我還替你不平。我真傻,我真傻啊!你們爭權奪利沒關係,你們要鬥倒太子不要緊,為什麼要用下毒這種殘忍的手段,讓靈薇做了犧牲品。為什麼事情敗露,又把罪名栽到姐姐頭上?我恨你們,恨你們!”
程處默上前,又是一腳。這次,程處劍被踢出廳門,滾落臺階,吐出鮮血。
程處默冷然下令:“把他趕出去,以後都不許他在魏王府出現。”
程處劍仰天大笑:“姐姐!姐姐!這就是你最疼愛的大弟!這就是我最敬愛的大哥!姐姐,你的冤魂何在啊?”
內侍們跑上前,將程處劍拖下。程處默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切,聽著狂肆的笑聲消散,化作風中的嗚咽。
馬海妞看得都忘了悲傷,只覺慘烈。
“程處劍大鬧靈堂,嚷嚷著說她姐姐是給魏王做了替罪羊,要殺魏王,被程處默打了一頓。他回盧國公府翻程處默的房間,把當日太子寫給齊王的信拿走後,就沒了蹤跡。魏王妃的死,讓盧國公府內部終於出現了分裂。”憐燕兒說著。
“大鬧靈堂這事,馬海妞也跟我提了。”這聲音,卻是嚴子方,正坐憐燕兒對面。
此處僻靜,是接頭的好地方。
“我只有一個問題。”嚴子方問,“程處劍怎麼知道程處默房間裡有太子寫給齊王的信?”
憐燕兒微微一笑:“你說呢?”她可是隨意出入程處默的書房呢。
“你果然聰明。”嚴子方頷首,“這程處劍也是個情種,沒想到他這麼愛太子妃的妹妹。”
“在程處劍心裡,在那碟酸棗糕裡下毒的人就是魏王。魏王貪心不足,想謀奪太子位,所以要毒死太子,結果卻誤殺了他心愛的蘇靈薇。太子要追究下毒之人,魏王又把自己的王妃推出去頂罪,做了犧牲品。而他大哥程處默,就是魏王的幫兇。”憐燕兒沒料到事態這麼發展,嘆了口氣,“程處默還說,要是程處劍回了盧國公府,就立即告訴他。不過我想,程處劍是不會再回盧國公府了。”
“覺得對不起程處默?”嚴子方以為。
“在燕回樓,他曾經是我最美好的期待。我也是因為他,才下定決心離開燕回樓。那一次他從廣州城回來,再出現在我面前時,我就懂了,不管恩客對你有多好,對你說多少的甜言蜜語,他們的心都是隨時可以收回的。青樓女子就是青樓女子,無聊的時候逗弄一下,不喜歡的時候就不再理會,那種理所當然,甚至連一絲內疚和懷念都沒有。”憐燕兒輕挑黛眉,“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,我為什麼要把他放在心上?”
嚴子方有些明白了:“所以你選擇了海虎。”
“馬海虎不是最好的,但他是對我最真心的。男人我這輩子見得太多了,哪種值得珍惜,我很清楚。”她憐燕兒為了馬海虎,願意當細作。
“果然傻人有傻福,海虎是個連魚竿都不會使的人,居然釣到你這條美人魚,讓你為他不惜冒著危險,潛入盧國公府。”當初,嚴子方對她不抱希望。
“不是為他,是為我自己。”憐燕兒能教馬海妞三條黃金法則,當然以身作則,“我說過,我喜歡他,但我不喜歡成為一個笑話。我要讓他當上大官,吐氣揚眉,風風光光地娶我過門,成為一段佳話。”
憐燕兒起身,施施然而去。
立政殿比任何時候都清寂,長孫皇后歪坐榻上,已經數日無法起身。今日,晉王來看她時,問起傅柔。她無言以對。其實,魏王妃死訊傳到她耳裡,她就冷靜下來了。她知道,傅柔說得一點不含私心,純粹是為了避免一個冤案。可是,她無奈啊——
內侍在外傳報,魏王來了。
她嘆口氣。魏王自從回到長安,還沒來見過她一面,她只能派人傳喚。有些話,必須當面說。
魏王入內,行禮請安,隨後就無言了。
“她是我的兒媳婦,我也憐惜她,可把下了毒的酸棗糕送去東宮,這天大的罪,誰也救不了她。要是讓她在大理寺被審問受辱,最終也難逃一死,還不如就這樣讓她去了,留點體面。也不至於家醜外揚。”雖然她知道傅柔說得沒錯,但她不能承認,為了太子,也為了魏王,“魏王,不要怨母后,母后心裡也難受啊。”
魏王神情不變,語氣無波:“兒臣不敢。”
長孫皇后反而擔憂:“魏王……”
魏王平和恭敬:“就像母后說的,兄弟如手足,妻子如衣服。魏王妃只是一件……兒臣穿習慣了,穿著就渾身暖洋洋的衣服罷了。現在人已經不在了,還有什麼好說的?兒臣已經悲痛多日,總不能繼續消沉下去。”
眼前的,是生他養他的母親,但他的心裡憤怒得要炸。就因為太子夫婦幾句話,就殺了他的王妃!她心裡就只有太子這一個兒子嗎?總是讓他忍讓太子,總是讓他想著東宮,誰來為他想想?
長孫皇后稍稍心安:“對,就是這話。你要振作起來,過一陣子,我再為你挑一個才貌雙全的好女子。”
魏王突然哈笑一聲:“這個以後再說吧,不然娶進來沒多久又被太子討厭,母后再叫我換衣服,換來換去,什麼時候能穿著舒服呢?”
長孫皇后聽出不妙,心中惴惴。
“從前兒臣沉溺音律詩詞,胸無大志,不懂體恤父皇治理國家的辛勞,真是不孝。兒臣痛定思痛,如今要好好改過。兒臣是大唐的皇子,不能只知享受,不知回報。以後朝政之事,兒臣該管的要管,該說的要說,為大唐儘自己一份心力,也好好得為父皇分憂。”他處處忍讓,太子一處也看不出來,既然如此,他就不忍了!
長孫皇后驚瞪魏王。
魏王泰然自若:“請母后放心,來日在朝政上,太子和兒臣就這麼兄友弟恭,同心同德了。母后好好養病,兒臣告退。”
長孫皇后呆坐半晌,忽然明白,她做錯了,太錯了。她親手將魏王徹底推到了太子的對立面,而沒有了魏王妃,這個恨再也難以磨滅。她心頭一痛,嘔出一口血來,顫巍巍拿出藥瓶,藥撒落一地。只是她眼前,一個幫她拾藥的人都沒了。
這日早朝,太子和魏王對上了。
前些日子,太子提到官員考核,將權柄交給了侯君集。這時,魏王提出異議,以盛國官員胡寧武貪贓舞弊,欺壓百姓,強搶民女等種種劣跡為例,問侯君集為何給胡寧武上上評。太子認為魏王針對自己,但魏王有證有據,還指出侯君集收受賄賂。
皇帝十分重視,立即命刑部嚴查,並讓吏部侍郎接手了考核的事務。
太子回到東宮,大發雷霆:“豈有此理!下毒害孤,孤看在母后的份上,只算了魏王妃的賬,放過了他。如今他竟然變本加厲,開始公然和孤作對了!”
覆水伺立一旁:“太子早就應該下決心對付魏王,可惜此前三番兩次被魏王忠厚的偽裝所騙。”
蘇靈淑也幫腔:“我勸過太子多少次,魏王府沒有一個是好人,太子是太仁慈了。”
覆水道:“說起來,這次還是太子妃的妹妹犧牲了性命,才逼得魏王原形畢露。太子以後真得要好好對太子妃。”
蘇靈淑立刻瞥了覆水一眼,覆水卻神情不動。
“不用你提醒,太子妃對孤的心意,孤心裡明白。”太子皺眉,“現在是魏王,到底怎麼教訓他?”
“那很簡單。”覆水語氣輕鬆,“魏王要利用侯君集來打擊太子,就不能讓他得逞。”
“侯君集貪財這個毛病,孤是知道的,藉著吏部考核收取賄賂,恐怕真有其事。父皇把吏部考核的事從侯君集手裡拿走,交給趙侍郎去辦,這說明父皇已經對侯君集有了懷疑。要是刑部從胡寧武那裡拿到向侯君集行賄的口供,這事就麻煩了。”
蘇靈淑如今壞心思隨手拈來:“難道放棄侯君集?”
“孤要是連侯君集都保不住,孤這個太子還有什麼威嚴?如果還是父皇在溫泉宮那會,孤什麼不能做?如今父皇在長安,孤完全被捆住了手腳,動彈不得。”
“長安裡動彈不得,那就在長安外下功夫。”覆水好似胸有成竹。
“你是說,對付胡寧武?”太子問。
“滅口?”蘇靈淑比太子狠。
“只滅胡寧武的口沒用。侯君集受賄,不會只收胡寧武一人的錢,魏王既然盯上了這件事,必然會盯到底。沒了胡寧武,還有周寧武,張寧武。”覆水最狠,“要打盛國的主意。皇上對侯君集的貪財心有不滿,但沒有立即把他下獄審問,一是念他往日的功勞,二也是惜他的領軍之才。如果盛國反了,大唐必定派出大軍鎮壓。太子,你說皇上第一個想到的主帥會是誰?”
太子道:“一定是侯君集。上次平定盛國,就是侯君集領兵,大勝而歸。可是盛國現在沒有反啊。”
覆水笑了笑:“沒有反,可以逼他們反。既然盛國已經民怨沸騰,積薪如山,我們不妨給他們點一把小小的火,讓他們燒起來。”
太子稍作猶豫,隨後一咬牙:“好,孤和魏王,這回不死不休!”
長孫皇后在睡夢中,在皇帝的身邊,走了。
臨終前的那夜,她彷彿知道大限將至,請求皇帝答應清河和程處亮的婚事,也為太子和魏王求了一道保命符。她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,也不知將要發生的能否阻擋,用盡了她在這個人間的最後一口氣。
皇帝大哀。他與她風風雨雨走過來,她從無怨言,幫他料理後宅,乃至後宮,照顧他的父母兄弟,無論發生什麼,她都堅定地支援著他。她的病其實是累出來的,他勸她好好養,她卻放不下,最終心力交瘁,撒手人寰。好了,她現在,終於可以休息了。
太子和魏王跪在靈堂,彼此難得看一眼。然而,他們眼神中的憤恨、怨毒、不滿蓋過喪母之痛。
皇帝大概明白了,為什麼皇后請求他,無論兩個孩子怎麼鬧,留他們一條性命。他只希望,事情不會糟糕到那個地步,同胞的手足終會幡然醒悟。
清河哭得最沒心機。她雖然任性些,但天真可愛,心地純淨,得到帝后真心的寵愛。
“清河,你已經跪了一天一夜,下去休息會兒吧,這裡有太子和魏王。”皇帝讓人把她扶了下去。
清河一邊哭,一邊走,最終停在湖邊。
粼粼波光,映著她滿臉的淚。她不知道太子哥哥和魏王哥哥是怎麼了,兩人連一句話都不說。私底下,她根本找不到機會跟他們說話。要麼就是太子妃拉走了太子哥哥,要麼就是魏王哥哥推託有事要辦。她覺得,她不止失去了母后,還失去了兩位兄長。
清河更加難過,痛哭出聲。忽然,有人握住了她的手。她一驚,轉頭卻見程處亮。
“你……你怎麼會在這?”清河哭著,想給他一個笑,卻眼淚流得更多。
“從前大哥出了事,我難過,你陪著我,現在皇后娘娘薨了,你難過,我當然要來陪著你。”他一直在這兒,默默跟著她。
“我再難過,你也不能偷偷進皇宮啊,被抓住要殺頭的。”上次她衝動行事,把事情鬧大了,幸虧母后還在,但如今誰還能保護他們,“你快點走,不要讓人發現了。”
他挺挺胸膛:“誰說我是偷偷進來的?”
“你的東宮侍衛身份,不是被太子革掉了嗎?”她不解。
“東宮侍衛的身份是沒了,所以我現在是你這兒的禁軍侍衛了。”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“這怎麼可能?你撒謊。”她不敢相信。
“我去求了皇上。”男子漢大丈夫該有擔當,“我求皇上說,你現在一定很傷心,需要人安慰,我想見你一面。”
“父皇居然就答應了?”難道她在做夢?
“皇上說,皇后臨終之際,還念念不忘給清河公主安排婚事,可見對公主有多放不下。為了皇后在天之靈安息,他也要多眷顧公主一點。所以,我就被指派到這裡當禁軍侍衛了,可以多陪陪你。”
“母后……你對女兒這麼好,女兒卻總讓您生氣,總是不聽你的話……母后!母后!”她再次失聲痛哭,順勢靠在他肩膀上。
他倒抽一口氣。
她緊張:“壓到傷口了?你的傷還沒好?”想要離開他的肩頭。
他一臉英雄氣概地按了回去:“男人的肩膀,不就是給女人靠的嗎?我撐得住。”
她小小感動一下,雖然還是靠在他的肩頭,卻悄悄捉住了旁邊的樹幹,減去他肩上的重量。
她只有他了,但願今後,是彼此的負擔,也是彼此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