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盈盈坐在花園裡,看著腳邊的雜草發呆。

印象裡,好像自從來到長安,就沒有閒暇好好看過自家的花園,因為她是侯君集的女兒,各家的請帖就像雪片一樣,今日什麼爵,明日什麼侯,她奉父親之命,在長安最富貴的一群女眷圈子裡走馬燈似得打轉。

日子久了,她就有些厭煩,尤其父兄平亂歸來,宴席多到要趕場子,累得她正準備跟父親說要休息一段時日,誰知就變天了。

父兄入獄,長興表兄籌集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去打點,請帖就跟那些一下子全都消失的貴重物品一樣不見了,老實說她一點都不在乎。外面瘋傳的,說她父兄欺負當地百姓,洗劫財物,中飽私囊的那些話,她也不在乎。府里人心動搖,僕人們沒心思幹活,花園裡居然長出雜草都沒人修,她還是不在乎。

她只知道,自己出生的時候孃親就死了,還是孩子的哥哥抱著襁褓中的她,一路艱辛找到了嬸嬸家,救了她的命。她只知道,父親十分疼愛她,對她百依百順,以彌補她失去孃親的缺憾。對別人而言,行徑惡劣的侯君集和侯傑,對她而言,是世上最好的父兄。她願為父兄,捨棄自己的形命。

想到這兒,侯盈盈不再發呆,起身來到父親的書房。書房裡也空空蕩蕩,格架上的古玩珍物被拿了乾淨。忽然,她的目光落在屏風旁的盔甲上。

那是父親的盔甲。她記得它的每一處裂和補,也記得它微微泛紅的光澤是敵人的血,還有父親的血,她相信,她能記得,那麼皇上也一定記得。

侯盈盈終於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了。

第二天一早,侯盈盈就出現在宮門前,身穿父親的盔甲,跪著求見皇上一面。皇上卻因為侯長興賄賂官員幫侯君集說情,把侯長興也關進了大牢,心情正是最糟糕的時候,當然拒絕了侯盈盈的要求。她卻決意跪著,一跪就是一天一夜。

上朝的官員們看到侯盈盈居然還跪著,倒有不少人覺得此女至孝。

訊息傳到蘇靈淑耳裡,心頭就冒無名之火。從兩人一起待選太子妃開始,她就不自覺得把自己和侯盈盈比較。侯盈盈看似天真爛漫,能討每個人的喜歡,而她至今也沒忘記,當時太子看侯盈盈的眼神。如今,母后雖然打消了將侯盈盈納為太子側妃的主意,卻難保侯盈盈又耍什麼心眼。

於是,蘇靈淑特意過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情形,卻見太子正和跪著的侯盈盈說話,明顯一臉關切的神情,立刻引起了她的不安。

蘇靈淑心裡本來就不痛快,到母后那裡請安,誰知母后讓她這個正妻要大度,自己伺候不了太子,就要做好其他安排。她懷孕以來,除了第一天報喜訊,母后很是關切,之後就沒那麼關心了,如今竟然還讓她要多顧及太子的感受,把別的女子推到太子懷裡。

這時,傅柔走了進來。

長孫皇后問:“傅司織可聽說了侯盈盈跪在宮門前的事?”

“聽說了,還跪了一天一夜。”傅柔儘管對侯盈盈喜歡不起來,但也無法討厭這個人。憑心而論,同樣身為女子,她欽佩她的孝心。

蘇靈淑實在忍不住:“母后為何縱容她跪在宮門前?一個罪臣之女,如此作為,分明是要讓父皇難堪。如果是臣媳,就算不懲處她這種放肆的行為,至少也把她驅趕走,不讓她在皇宮前面丟人現眼。”一不小心,語氣流露嫉恨。

長孫皇后深深看蘇靈淑一眼。

蘇靈淑頓時覺得不安:“臣媳是不是哪裡說錯了?”

長孫皇后淡道:“朝堂之事,我們後宮不應干涉,即便有人問,也未必要答,你記住了。好了,你有孕在身,不宜辛勞,回去好好養胎吧。”

蘇靈淑十分忐忑的模樣,訕訕然行了禮,退出殿去。

“本宮這個兒媳婦啊——”長孫皇后欲言又止,最終沒再說,對傅柔揮了揮手,也讓她退下了。

侯盈盈為父披甲,敢於力爭面聖,是感人肺腑的孝道,蘇靈淑卻將其視為眼中釘,私心只想嚴厲懲治,罔顧人情道理,氣量過於狹窄,令長孫皇后感到十分失望。

傅柔離開立政殿後,往司織所走去。她一邊走一邊想,恐怕長孫皇后也是看穿了蘇靈淑的小心思。在她看來,蘇靈淑成為太子妃之後,一直看人臉色,過得戰戰兢兢,心裡卻又積怨,用見不得光的小動作去報復。侯盈盈恰恰不在意別人怎麼看,被潑了水也不疑神疑鬼,為父兄跪宮門也不覺得丟臉,對錯全憑自己判斷,因此反而讓人感到真誠。這深宮,猶如迷宮,有人越走越偏,深陷其中,有人堅持初衷,就能闖出去。

想到這兒,傅柔忽然站住,腳下轉了方向,去找楊柏。

正午的陽光曬在侯盈盈身上,不是很烈,但對於一個跪了一日夜,不吃不喝,還穿著百斤盔甲的人來說,加快消耗著體力。

忽然一片陰影擋去刺眼的光亮,侯盈盈籲口氣,抬眼看見一個笑得和善的內侍。

“喝口水吧。”內侍從袖子裡偷偷拿出一個巴掌大水囊,還主動開啟蓋。

這個角度,沒人能瞧見內侍送水,也沒人能瞧見侯盈盈喝水。

侯盈盈搖搖頭。

內侍小聲道:“你要再這麼下去,就怕皇上還沒改主意,自己就撐不住了。到那時,還有誰能救陳國公呢?”

侯盈盈一怔,伸手拿過水囊,沒想到實在太渴,一口氣喝完了。

她不好意思得把水囊遞回去:“謝謝你,你叫什麼名字?”

內侍笑笑,下巴朝某個方向一努:“不用謝我,我也是受人之託。”

侯盈盈費力看過去,見遠處有一道纖細的身影:“她是誰?”

內侍卻已經走開了。

侯盈盈想要叫住他,又有兩名內侍從另一邊走來。

其中一人道:“侯盈盈,陛下宣你覲見,趕緊跟我們走吧。”

侯盈盈大喜過望,急切地爬起來,差點摔回去,多虧另一名內侍上前扶住,步履蹣跚地往甘露殿方向走去。

給侯盈盈送水的楊柏跑到小門邊,那裡站著的正是傅柔。

楊柏好奇:“傅司織和她有交情嗎?”

“數面之緣,說不上交情,而且我討厭她父親,但卻佩服她。”傅柔笑了笑,“謝謝你了,楊柏。”

楊柏望著侯盈盈往宮裡走的背影,“皇上終於肯見了,傅司織這一口水送了她大吉大利啊。”

傅柔淡然,“不,只是她的孝行終於感動了陛下。”

侯盈盈被扶進了立政殿,跪伏在地:“臣女侯氏,叩見陛下,萬歲,萬萬歲。”

皇上的神情難測:“有人問朕,凌煙閣那《二十四功臣圖》,是否該撤下你父親的畫像。朕曰,君集少年時就已經有武勇之名,隋末戰亂,他跟著朕東征西戰,功勳卓著。當年齊王李元吉三番兩次要謀害朕,要不是他,未必有朕的今日。”

侯盈盈不敢抬頭:“謝陛下念及昔日情分。”

“然,你父為一己私慾,洗城劫財,殺害無辜,乃今日之罪。”皇上沉聲帶厲,“這等罪,並非你一個女孩家重盔加身就能抵消。”

“這套盔甲,是父親從戰場上帶回來的,上面佈滿了刀痕劍創,有幾個地方已經被砍開了口子,又被父親命人用鐵線補了起來。”侯盈盈雙手撐地,吃力抬頭。

“你是在替你父親示功?”皇上不悅。

“盈盈不敢。盈盈讀過聖人孟子的書,孟子說,人和禽獸之所以不同,是因為人有四心。羞惡之心,辭讓之心,是非之心……”

皇上接話,“還有,惻隱之心。”

“凡人尚且有惻隱之心,何況一代聖君?養育之恩,無以為報,盈盈雖只是一介女流,但求皇上慈悲,讓盈盈代父親受死。”侯盈盈再次伏倒在地。

皇上沉吟良久,“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。君集雖然有罪,畢竟隨朕多年。你質樸篤孝,朕更不忍殺之。傳旨,把侯君集和侯傑都從天牢裡放出來吧,盛國之功朕不賞他,洗城之罪,朕,也不殺他了。”

侯盈盈喜泣,謝恩,但半天都沒爬起來。

皇上覺得奇怪,命內侍上前一看,侯盈盈竟然暈過去了。他更覺得此女勇氣可嘉,特准御用的車輦送她回家,派最好的御醫為她診治。

這事後來傳開了,侯盈盈成了長安最熱門的兒媳婦人選。

傅柔匆匆走著,手裡緊抱一個包袱,還不時朝身後望,生怕被人瞧見。誰知怕什麼來什麼,轉角撞見吳王。

“今天初九,傅司織沒忘吧。”吳王氣定神閒,好像知道一定能等到人似的。

“沒……”忘得一乾二淨,傅柔卻更緊張包袱,用力收了收胳膊,“下官要先去清河公主那裡送繡品。”

吳王抬眉:“送繡品不是什麼要緊的事,清河公主那裡,本王派人知會,你現在就跟本王來。”抓住傅柔的手腕就走。

到了凌霄閣,吳王才放開傅柔的手。

傅柔揉著手腕,沒好氣:“殿下急著要下官來,到底有什麼事?”

吳王早看出傅柔十分緊張手裡的包袱,問道:“包袱裡是什麼?”

傅柔一怔:“給……清河公主的繡品。”

“開啟給本王瞧瞧。”吳王有些不信。

“繡品有什麼好瞧的?”但在吳王緊凝的目光下,傅柔不情不願地開啟。

包袱裡香囊、荷包、衣服、各種各樣,刺繡堪稱一絕,做工精緻之極。

“全部都是你親手做的?”吳王不由讚歎。

“是,清河公主喜歡下官的手工。”傅柔眼睛不眨地撒謊。

“本王也喜歡。”吳王愛不釋手,小心輕翻著,“怎麼上面只繡一種紅花?”

“殿下嫌乏味,自然有專一之人喜愛。”

包袱裡的每一樣都是她做給程處默的。自從程處默回了長安,她每天每天都在做這些。失去過,才知道沒有什麼比他更重要。以前他向她討繡品,她矜持著不肯多給,而今不用他討了。

吳王聽著古怪,忽然翻出一件衣服:“嗯?怎麼還有一件男人的衣服?”

“大概是公主殿下要賞誰的吧?公主沒有說,下官沒有問。”早知道他會察覺,傅柔已有準備。

吳王悄眯了眼:“這真的是給清河的?”

“是。”回答時千萬不能遲疑,眼前這位會讀心。

“好,這件衣服,本王要了。”吳王拎起。

傅柔脫口而出:“不行。”

“今天是本王的生辰。”不然他何必約了這日,“本王的生辰,要一件傅司織親手做的衣服,不算過分吧?”

“是不過分,可這一件……”不屬於他。

吳王卻已經把衣服穿在身上,左看右瞧:“大小正合適。”

“殿下生辰,要司織所做新衣服,那是理所當然的,且有一定規制,不能隨便。下官回去,立即動手做。但是,這一件,請殿下還給我。”傅柔不想給。

“本王已經穿在身上了,你要拿回去,行啊,你自己過來脫。”吳王抱臂,好整以暇,“來啊。”

傅柔心罵無賴,收拾了包袱就走,懶得再跟吳王糾纏。

吳王低頭看著身上的新衣,儘管是搶來的,也心滿意足。

傅柔走在湖邊,真是越想越氣。哪有這樣的,不是他的衣服,非要搶過去。就像他對她的心思,根本不管她要不要,非要塞給她。偏偏他身份高貴,她一個女官得罪不起。

她正想得出神,忽然一道黑影跳到面前,嚇得她幾乎驚叫。

“嫂子。”還好,程處亮喊得及時。

“程處亮,你這愛嚇唬人的脾氣再不改,我就要你大哥教訓你了。”傅柔拍著心口。

“冤枉啊,我哪裡是想嚇唬人,我這不是……”程處亮委屈說著,一邊東張西望,保持警惕,“侍衛不能和女官勾搭的,我是怕人看見,所以找個地方躲起來等著嫂子。”

傅柔當然也很清楚,趕緊把包袱遞給程處亮,“這些幫我交給你大哥。”

程處亮不客氣地開啟翻看:“兩個荷包,兩個香囊,三個扇墜子。還真不少啊。嫂子,你也太賢惠了,我大哥把這些戴上,一定渾身香噴噴的,腰帶上再插三把扇子,那可就威風了。”

傅柔氣笑:“居然敢拿你哥和我開玩笑,小心我打你。”

程處亮嘿嘿笑道:“嫂子,我可是要替你跑腿的,怎麼捨得打我……”

“程處亮!”清河公主的一聲吼,從湖對面傳來。

傅柔立刻背過身去,快步走開。

程處亮繞了半圈湖,跑到清河公主面前耍貧:“公主,真巧啊。”

從青樓事件開始,經過平安結和風箏的“助攻”,兩人對彼此的感情也算一半明朗了。

清河公主微嘟著嘴:“你和誰說話呢?”

程處亮嘻嘻一笑:“幹嘛?吃醋啊?”

“你說不說?”清河公主疑心加重,柳眉豎起,用命令的語氣。

“本來可以告訴你的,不過你這態度,哼,我不說。”程處亮心想,不能慣她那公主脾氣。

“手裡拿的是什麼?”清河公主很難忽略那一個大包。

“反正不是給你的。”怎麼還是這個態度?程處亮決定不告訴。

不料,清河公主伸手就來搶,程處亮捉得死緊,爭搶之間包袱被扯開,東西掉了一地。程處亮蹲身去撿,對著沾了土的香囊又拍又吹,一臉心疼的樣子看得清河公主氣炸。

“不許撿!”清河公主跳腳。

“你講不講理?都說不是給你的,你還搶,還不許我撿?”程處亮也上火了。

清河公主大叫:“對,不許!我命令你,把這些噁心的東西全部丟到水裡去。”

“無理取鬧。”程處亮轉身就走。

清河公主瞪著程處亮的背影,想看他回頭,哪知這人很快就走出了她的視線。

她怒火中燒,讓珍珠把附近的巡衛找來,問剛才哪個宮女經過。巡衛卻答不是宮女,而是傅司織。

清河公主起初一愣,隨即想到平安結就是傅柔帶給她的,原來表面幫她,背地勾引程處亮,跟她搶男人?好!好得很!她倒要看看,女官搶不搶得過公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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