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庭從酒肆中走出,望著滿大街的人,忽然痛恨長安的繁華。這個城太大了,人也太多了,要找他的心上人,猶如大海撈針,窮其一生,也未必能再見上一面。

他不明白傅音為什麼離開。若是嫌他家世或官階,大可直言,他豈會無賴糾纏。若是她憂心出嫁之後沒了為人女兒的那份自在,至少應該和他說說,給他一個開解她的機會。最怕如今這樣,讓他揣測,沒著沒落,以難言的心情,目光不停掃過茫茫人海,想見到她,又怕見到她。

“陸庭!”似乎有誰叫他的名字。

陸庭立刻轉過身望去,就見一個小販捉著一個孩童,另有一婦人,撥開人群,跑到小販面前,爭執著什麼。街上的人潮因這個小小事故而顯得更加擁擠,以至於他找不到那道熟悉的倩影,最終懷疑自己思念過甚,產生了幻聽,苦笑一聲,朝反方向走了。

他沒看見,就在不遠處的小巷口,傅音緊靠著牆,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潸然淚下。

傅音出來給玲瓏買香粉,想不到遇見陸庭,情不自禁叫出了他的名字。但她知道,她不能讓他找到。因為只要他一開口,她一定會跟他走,不顧一切,拋開所有。

傅音一口氣跑回陳國公府,衝入自己的屋子,卻驚見侯傑。

侯傑見她一頭汗,臉紅氣喘的,笑道:“跑哪兒去了,讓我等了好一會兒工夫。”

傅音調整著呼吸,同時看出侯傑的心情不錯:“幫玲瓏姑娘買香粉。”

“剛才遇見侯長興,他提起你,說你在整理你畫的畫,還說是我吩咐了要你拿給我看。”侯傑望著她紅彤彤的臉蛋和水汪汪的眼,原來這就叫明眸善睞,“我什麼時候說過要看你畫的畫了?不過,看不出來,你的畫還真的挺不錯,尤其是畫了我的這一幅。”

傅音瞥一眼侯傑手裡的畫像,心虛得很。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侯傑之後,信手塗鴉,可以天天咒念。

“這長安城裡,仰慕我的女子不少,不過把我畫下來,日夜思慕的,我還是第一次遇到。”侯傑的好心情由此而來,“看在這幅畫把小爺的英俊表現出七八分的份上,我就賞臉收下,砸壞硯臺的事也不罰你了,明天過來書房伺候。”

傅音張口結舌。她曾經覺得處默哥哥已經很狂了,侯傑卻簡直狂得沒邊了,這臉皮得多厚,才能說得出這種話。

侯傑以為:“高興得又犯傻了?就不會說點什麼?”

傅音又憋半天,挖出四個字:“多謝賞識……”

侯傑反正把她當呆瓜來看:“不夠機靈,天分是差了點,但可以調教的。”拿著畫卷,高興地走了。

傅音哭笑不得,不知怎麼,心裡的痛感減輕了些。

立政殿上,長孫皇后高高上座,身後侍立韋松,傅柔側立一旁。

一個宮女跪著,神情戰戰兢兢,欲哭,又不敢。

她慌慌張張經過御花園,正巧讓傅柔和程處亮撞上,掉出來一包老鼠藥。程處亮心思活絡,看出不對勁,當場抓包。誰都知道,宮裡嚴禁帶毒。

“皇后娘娘,奴婢也是沒有辦法。奴婢是在庫房當差的,最近庫房裡多了很多老鼠,見著也不敢打,唯恐砸壞了易碎的瓷器。可是那些老鼠很可惡,晚上亂跑,碰倒東西,已經摔壞了好幾個瓷杯。為著這些被老鼠砸壞的東西,奴婢捱了好幾頓打。曹總管說,如果再弄壞東西,就打斷奴婢的腿。小時候家裡鬧老鼠,都是拿砒霜藥死的。奴婢央人從宮外帶了一點進來,只是為了對付老鼠。”

長孫皇后面無表情:“沒有旨意,宮裡任何人都不許攜帶毒藥,你在尚儀局學規矩時,沒人教過你嗎?”

“奴婢……是聽尚儀局的姐姐們教過,可是……可是奴婢真的沒想過害人啊。再讓庫房裡的老鼠這樣鬧下去,砸壞了東西,奴婢非被打死不可,奴婢實在是沒辦法了。”宮女掀開衣袖,露出被打得青一條紫一條的胳膊。

傅柔不忍:“娘娘,宮中確實是在鬧鼠患,司織所也被咬壞了繡品和綢緞。聽下面的人說,庫房的鼠患最為嚴重,東西受到損壞,宮女們要挨罰。這宮女說的,倒有幾分是實情。”

長孫皇后語氣不變,問宮女:“你說,砒霜是你央人從宮外帶進來的,還經了誰的手?”

宮女老實交待:“內侍監的楊公公。”

傅柔想到楊柏,心頭一跳。

韋松厲聲:“當著娘娘的面,把名字說全了。”

宮女趕緊回答:“是。是內侍監的楊厚。我給了他一點錢,求他出宮的時候幫我帶的。真的就只是用來藥老鼠,不然,他也不敢幫我帶的。”

長孫皇后臉色稍緩:“看得出來,你說的是真話,就你這年紀和小膽子,還不敢用毒害人。”

宮女以為逃過一劫,急忙磕頭:“多謝娘娘,多謝娘娘。”

長孫皇后平和宣告:“既然沒有存害人之心,就賞你一個全屍。”

傅柔震驚,“娘娘……”

長孫皇后看了傅柔一眼,容色平靜但目光犀利。傅柔立刻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,眼睜睜看著拼命求饒哀泣的宮女被內侍拖了下去。

長孫皇后又吩咐韋松:“幫她私帶毒藥入宮的太監楊厚,也不可恕,立即杖斃,叫內侍監的人都去觀刑。毒藥是宮中大忌,誰再敢碰這種歹毒的東西,先掂量一下自己有幾條命。”

韋松恭敬答是,出去傳話。

長孫皇后對傅柔道:“傅司言,你今天做得很好。皇宮裡養著成千上萬人,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小心思,規矩不嚴不行。你以後也要這樣警醒,發現有不妥的地方,立即向我稟報。”

“是。”傅柔鼓起勇氣,“娘娘,恕微臣斗膽,想問……”

“你想問,我明知那宮女是無心犯錯,為什麼卻非要她的命?”長孫皇后知道傅柔想問什麼,“以後,你會懂的。我現在真想念司徒尚儀,那次是我氣極了,才杖責一百,卻沒考慮她那把年紀,她因此而死,我每每想起,就十分傷心。偌大皇宮,要再找一個像她這樣緊守著規矩,不怕得罪人,做事一板一眼的人,只怕不可得了。”

傅柔沒再說話。在她心裡,始終認為人命大過天,那個宮女也好,司徒尚儀也好,一條命就因為一個人的決定,說沒就沒了,如此的處置方式究竟是對,還是錯?

傅音來到書房外,剛想進去,就被玲瓏攔住。

玲瓏心裡不爽:“硯臺砸了一個還不夠,還想多砸一個啊?哼,昨天害我收拾了半天,還沒有找你算賬呢。”一手托住茶碗,另一手要去掐傅音的手臂。

侯傑的聲音傳來:“外面是音兒嗎?磨蹭什麼,進來。”

玲瓏動作一頓,傅音急忙走了進去。

侯傑站在書桌旁,對著傅音傲慢勾勾手指:“叫你早點過來伺候,幹什麼去了?你是當丫環的,以為自己是主人啊?睡得太陽曬屁股才起來,小心我拿鞭子抽你一頓狠的,過來。”

傅音道:“我把水缸的水挑滿了才過來的。”

侯傑皺眉:“你是書房伺候的人,為什麼去挑水?”

傅音如實作答:“玲瓏姑娘叫我挑的,現在我們那小院的水缸,每天都是我挑啊。”

侯傑忽然抓過傅音的手,捏捏她的手腕:“怪不得你這麼瘦,我還以為是吳管家沒讓你吃飽呢,原來是乾的活太重了。聽著,從今天開始,你不用挑水了。”

傅音抽回手:“可是玲瓏……”

“玲瓏有意見,叫她來和我說。”侯傑將一支筆遞給傅音,“拿著。”

傅音傻傻地接過筆。

侯傑推著她的肩,來到書桌前:“畫吧。”

傅音啊了一聲:“畫?畫什麼?”

“畫老樹啊。你嘴皮子不是很厲害嗎?什麼要用逆鋒,什麼要下筆頓挫,你畫一幅老樹給本少爺瞧瞧。畫得好,有賞。要是畫得不好……”侯傑忽然貼近傅音,笑音貼耳,“我就重重罰你。”

傅音驚顫,急忙往旁邊跨開一步,開始作畫。侯傑起初閒得幹喝茶,瞧著她那副專注的模樣,漸漸望出了神。

沒過多久,一名僕人送來一封急信,侯傑看完信後臉色大變,一巴掌拍翻茶碗,讓僕人立刻去請父親。與此同時,他察覺自己的怒氣驚到了傅音,揮手讓她退下。

傅音忐忑不安地走出書房,對上玲瓏那張晚娘臉。

“中看不中用的東西,說到伺候,還不是要我來。趕緊滾,免得等會兒主君來了,在他面前丟人現眼!”玲瓏其實另存心思,趕走了傅音,書房就只有她一人伺候,想聽什麼不方便?

侯君集很快就過來了,看完書信之後不怒反笑:“我蠢啊,為了給子孫們攢點餘糧,接受了洪義德獻上的家財,放了他一命,結果還沒運到老家,就被嚴子方劫了。如今嚴子方被招安,當了鎮海將軍,我竹籃打水一場空。這還罷了,洪義德這個叛軍餘孽又不安分,居然跑到廣州。這要是被皇上知道,私放叛逆,就不是吃兩頓牢飯那麼簡單了。”

洪義德就是侯君集上一次圍剿的叛軍首領,為了保命,拿出所有家財賄賂侯君集,也就是侯長興在廣州運送的那船財物,結果被嚴子方搶了。侯君集還心虛得以為傅柔會看出來,由此想要滅口,對傅府放了一把火。

侯君集讓侯傑立即給廣州那邊寫信,就說有海盜餘孽躲進了城裡,封城搜尋,找到洪義德之後切不可留他全屍。

父子二人說著話,玲瓏上來上茶,走路婀娜多姿,奉茶又顯得規矩。

侯君集看在眼裡,等她下去之後,問侯傑納妾的事想得怎麼樣了。

侯傑朝玲瓏離去的方向努努嘴:“本來是想抬舉她的,可她總缺了點氣量。外頭的人送畫像來,又沒看得上眼的。”

侯君集不以為然:“女人只是用來生兒育女,反正是妾,你也別太挑剔,先納一個,以後有看上的,再納就是了。你是我侯君集的兒子,這樣的身份,要多少女人不行?子嗣才是最重要,開枝散葉,侯家才能千百年的興旺下去。盈盈的婚事已經好事多磨,你呢,又眼界過高,這個看不上,那個瞧不起,你爹我還盼著抱孫子呢。”

侯傑笑笑:“阿爺放心,兒子知道分寸。”

侯君集從椅子上起來,用手捶捶腰:“想不認老都不行啊,也到要操心兒女的時候了。你在老家的嬸嬸寫信來,求我幫長興看看有沒有好親事。我這表嫂年輕守寡,把長興拉扯大不容易。長興從小就沒有父親,跟著我這叔叔,他的親事,也只能我給他拿主意了。依我看,趙侍郎的女兒配他還不錯。”

“就是滿臉麻子,說話還結巴的那個?”侯傑兩眼瞪直,“只怕長興——”

“滿臉麻子,說話結巴又怎麼了?娶妻求淑女,要溫柔體貼的美人,可以納妾嘛。這趙侍郎出身世家,做官很有一套,將來也許能做到一部之首,說起來還是長興高攀,更何況我們侯家需要這門親事。”侯君集話鋒一轉,目視侯傑,“還有你。納妾的事,你可以做主。但你的正妻之位,必須留給公主。以皇上對你的賞識,還有你爹對大唐立的這些汗馬功勞,求一個公主還是有點譜的。你可不要學魯國公府那個沒出息的程處默,為了一個平民女子癲狂放肆,連陛下賜婚清河公主這種事都敢拒絕。外頭喜歡什麼女人隨便你,但千萬別打娶她當正妻的主意。明白嗎?”

侯傑毫不遲疑地表示明白。

所有的話,都讓書房外的玲瓏聽得一清二楚,一扭頭就找侯長興去了。

“我聽到的,好像一個什麼義的叛將,老爺收了他很多財寶,私下把他給放了,現在那人不安分,又出來活動了,父子倆商量著,要把他做掉。”玲瓏坐在侯長興大腿上。

侯長興想起來:“是不是叫洪義德?”

玲瓏點頭:“好像是這個名字。”

“怪不得。”侯長興恍然大悟,“我說上次平叛,哪弄來這麼多錢,幾大箱子都裝滿了,要秘密送回老家去。原來有這麼一筆見不得人的勾當。”

玲瓏斜睨:“對了,還要恭喜你,你要娶老婆了。我聽老爺說,他打算幫你和趙侍郎的女兒定親。”

侯長興啊了一聲,“趙侍郎?你聽錯了吧?他女兒醜得簡直是京城一絕啊!”

玲瓏卻笑:“就是很醜的那個。滿臉麻子,說話還結巴。老爺說,侯家需要這一門親戚。”

侯長興怒道:“侯家需要這門親戚,怎麼不叫侯傑娶?卻讓我來娶?”

“侯傑是老爺的親兒子啊,你算什麼,名分上是侄兒,其實不就是一個跟班嘛。”一看侯長興變臉,玲瓏勾住他脖子,撒嬌道,“又不是我招惹你,別拿我發火呀。不要急啊,趙侍郎女兒的親事,也不是兩三天就能說定的事,可以慢慢商量。眼前,我可有一樁好事便宜你。”

侯長興狐疑:“什麼好事?”

“你不是對音兒眼饞嗎?我大人有大量,決定讓你如願以償。”玲瓏已經發現,侯傑對音兒越來越在意。

侯長興看穿了: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。她是侯傑書房的人,我把她給弄了,侯傑準找我麻煩。”

“你怎麼說也是他堂哥,他就算找你麻煩,不過就是吵一頓罵一頓,還能真的殺了你?到時候,你就說是音兒勾引你的。她髒了身子,少爺也不會稀罕她了,說不定順水推舟把她賞給你呢。先說明白啊,我可不光是為了我。我也是為了你。要是音兒越來越得寵,我在書房怎麼立足?我不在書房立足,怎麼幫你探聽訊息?偷看少爺的信件文書啊?”

侯長興思忖片刻,回摟玲瓏:“還是你想得周到。那好,咱們商量商量,怎麼讓音兒不再礙你的事。而且這事宜早不宜遲,萬一讓她把侯傑的魂給勾走,你哭也來不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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