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宮的大校場上旌旗長揚,人聲喧譁。上一回這麼熱鬧的時候還是御前比武那會兒,這次連太上皇都來湊熱鬧。

侯傑上前行禮,皇帝對他期許甚高,畢竟這已是清河的第二次議婚。

“侯傑,今日雀屏擇婿,是清河公主對皇祖母的一番心意,也是太上皇和朕對太穆神聖皇后的紀念。你不要讓朕失望。”

侯傑恭敬且自信:“微臣絕不會辜負陛下。”

內侍來報,程咬金和程處亮來見。

與皇帝同臺的清河,看見程處亮手持弓身背箭,不由露出笑臉。

皇帝皺眉:“盧國公,你又來湊什麼熱鬧?”

“老臣得知今日陛下要用雀屏為清河公主挑選駙馬,老臣的兒子處亮不才,但箭術還過得去……”

皇帝打斷程咬金:“所以你就覺得,他也可以來射兩箭試試。”

程咬金硬著頭皮:“陛下一向公正公道,雀屏射箭靠的是真本事……”

“你以為朕的女兒,是市場的大白菜,有點本事就能拿走一顆?”皇帝搖了搖頭,“程處默已經令朕失望了一次,你還打算讓朕再失望一次?朕的女兒是金枝玉葉,程處亮一不能繼承國公之位,二沒有戰功,拿什麼和侯傑比?就算他能射中雀屏,也沒資格娶朕的清河。”

程處亮鼓起勇氣:“陛下……”

程咬金卻拽了拽他的袖子,示意閉嘴,退到一旁的木棚子裡去了。

再說另一邊,曹總管叫人擺雀屏,一百五十步之距。

楊柏在一旁嘀咕:“雀屏放那麼遠?是不是讓射箭的人靠近一點,比較容易射中啊?”

曹總管聽了笑:“臭小子,你收了陳國公府多少好處,來給侯少將軍幫忙啊?”

楊柏連忙擺手,表示不敢。

曹總管笑得頗有意味:“放心吧,不用你說,這個忙我也會幫。”不會看誰的臉色,也會看皇帝的臉色,顯然皇帝看好侯傑,他們豈能頂真幹活?

內侍對曹總管打手勢,表示一切就緒。

曹總管過去向皇帝稟報:“陛下,雀屏已開,一百五十步。”

皇帝賜箭,讓侯傑上前準備。

“等等!”清河聽程處亮提過,侯傑箭術過人,“一百五十步也太近了,至少兩百步。”

侯傑腳下一頓。兩百步?最強的弓弩,也不過三百多步,而他手上只是一把射獵用的弓。

皇帝就問曹總管:“你是宮裡的老人了,這射雀屏,宮中有沒有規定啊?應該隔多遠?”

“宮中對這個倒沒有規定,陛下您看,要不要改成一百步,取個十全十美的好彩頭。”曹總管討好的是聖心。

“什麼?”清河柳眉倒豎,“你剛剛都說沒有規定了,還敢多嘴?”

楊柏突然多嘴:“啟稟陛下,射雀屏的距離應該是多少,這不好說,但是如何分辨善射與否,距離多少,典籍是有寫明的。”

皇帝示意他說下去。

“典籍中提及射藝,有寫道,楚有養由基者,善射;去柳葉百步而射之,百發百中。所以,舊俗以百步為準,來甄別善射與否。”

清河氣極:“小小內侍,也敢在父皇面前多嘴!”

皇帝不理她,轉頭看太上皇:“太上皇,您看……”

太上皇沉吟:“嗯,朕可是盼著雀屏中選的佳話再續,今天人選只有侯傑一人,如果太遠了,射不中,豈不掃興?”

皇帝頷首:“好,那就以百步為距。”

清河才張嘴,就讓皇帝掃了一眼,只好閉上。

侯傑往雀屏走了五十步,得意拉開弓,信心滿滿得瞄準,正要射,卻見雀屏上的孔雀動了一動,驚得他手臂一耷拉。他以為自己眼花,用力眨眨眼,然後再搭弓,但孔雀依舊動個不停,根本無法瞄準。

遠觀的眾人也察覺到了侯傑的異樣。

程咬金眯起眼:“架勢倒是擺得十足,怎麼半天都不射呢?”

侯君集見皇帝皺了眉,連忙幫兒子說話:“高手出手,自然謹慎些,你著什麼急!”

清河卻不管,趁機大聲催促:“你到底射不射?再不射,就別射了!

侯傑沒辦法,只能勉強出手。等內侍把屏風抬過來,兩支箭皆未射中孔雀眼。皇帝很不高興,期望越高失望越大。

侯傑跪稟:“陛下恕罪,微臣剛才射箭時,發現這屏上的孔雀……”

清河搶過話:“發現這屏上的孔雀眼睛太小,所以射不中嘛。父皇還說他文才武略有多好,幸虧託了皇祖母的福,不然女兒就要所嫁非人了。”

侯傑想要辯駁:“公主,並不是這樣的……”

皇帝打斷:“別說了。不管你是沉迷玩樂,功夫生疏了,還是一時激動,失了手。射不中就是射不中,再砌詞狡辯,只能顯得你更無能。”

太上皇起身嘆息:“唉,雀屏中選的佳話看來是不能再續了。回去吧,掃興。”

清河喜不自勝,離開時和程處亮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,彼此安心。

很快,孔雀屏被撤了下去,眾人皆散。

程咬金走到侯傑身旁:“少將軍你也別沮喪,其實你的箭術也沒差到哪去,不過是把孔雀頭上的羽毛,當成孔雀的眼睛罷了。”

侯君集火大:“盧國公也用不著冷嘲熱諷,侯傑沒能娶到清河公主,陛下好歹還賞識他,給了他一次機會,不像你那兒子,陛下連機會都不肯給。”

程咬金不甘示弱:“我們家處亮只是欠缺點軍功,他還年輕,將來自然會有為大唐效力的機會,咱們走著瞧。”他三個兒子,老猴頭一個兒子,切,數量上就直接碾壓了!

傅柔望著太陽的高度,已經日上三竿,想著大殿那邊的射屏應該結束了。果不其然,楊柏興沖沖跑了過來。

“傅司言,侯傑兩支箭都射偏,和清河公主的婚事算是泡湯了。”

傅柔鬆口氣:“楊柏,這回多謝你。”

“小事一樁,不過就是把你告訴我的典籍上的那些話,在陛下面前說一遍嘛。我說了之後,看陛下的眼神,還挺欣賞我的呢,如果以後我能得到陛下重用,那就應該是我多謝你了。”楊柏神情好奇,“傅司言既然不希望侯傑娶到清河公主,為什麼還要我向陛下建議,讓侯傑站得離屏風更近一點呢?站得越近,不是越容易射中嗎?”

傅柔神秘一笑:“雖然他靠近了屏風,但最後還是射偏了,不是嗎?”忽往楊柏身後看了看,“對了,不是請你幫我把雀屏那幅刺繡拿回來麼?”

楊柏齜牙:“我問了好幾個兄弟,都說親眼看見那孔雀開屏的刺繡被裁下來,丟進了裝破爛的簍子,可我把那些簍子都翻遍了,壓根找不到。”

傅柔臉色一變:“找不到?你有再找一次嗎?會不會漏在哪個角落了?”

“傅司言,我答應你的事,會不用心嗎?別說那麼大一塊的孔雀開屏的屏風刺繡,就連巴掌大的布片都沒找著。我也怕自己是看漏了,來回找了三次。你聞聞,我渾身都是破爛垃圾的餿味。我猜,這東西會不會被別人撿去了?”楊柏舉起袖子。

傅柔心裡咯噔一下,若是被有心人撿走,那就糟了。

色彩豔麗的孔雀,唯有眼睛附近兩個洞,破壞了靈氣。傅柔怎麼都找不到的刺繡,已經落在侯家父子手裡。

“你真看見這孔雀會動?”侯君集繞書桌走了一圈,確實繡得活靈活現,卻也不過是一幅繡品而已。

“阿爺,真的。”侯傑這會兒也瞧不出名堂,“宮裡傳出的訊息,這幅雀屏是傅柔親手所繡,以她的本事,在這孔雀裡頭藏了什麼蹊蹺,應該不難。”

“如果她真敢動手腳,這就是置她於死地的罪證,而她向來和魏王妃交好,又和程處默之間有不清不楚的關係,一旦證明她欺君,就能順理成章,把魯國公府也拉下水。”侯君集認為是機會。

“我立即叫人把這刺繡送到長安城最有經驗的繡師那裡。”侯傑領會。

“不,這東西太重要,不能弄丟,找他們來看。”侯君集老薑一塊,“務必仔仔細細地查,一根線也不能放過。”

侯傑應是,陪著侯君集走出書房。

一直聽著壁角的傅音溜進房裡,看見鋪在桌上的刺繡,想到父子倆的對話就心驚,如果他們從中找出端倪,只怕二姐難逃一劫,還會連累處默哥一家人。她拿起孔雀刺繡,一手伸向抽屜裡的剪刀。

“音兒。”侯傑卻走了進來,“幹什麼呢?”

傅音渾身一僵:“我只是瞧著這麼漂亮的刺繡怎麼破了兩個洞,好可惜。”

“別嫌它有兩個洞,這幅刺繡是個寶貝呢。”侯傑不疑有他,走到傅音身邊,把刺繡取走,“它說不定會讓某個我討厭的人倒大黴。”

“你在說什麼,音兒不明白。”傅音本想旁敲側擊。

侯傑卻笑:“你太單純了,有些事還是不明白得好。”反身抱住傅音,“來,你家主爺今天在皇宮吃了一個大虧,你打算怎麼安慰我啊?”

“要不你先回房,我把這兒清理一下就來,給你打扇唱曲?”傅音想支開他。

侯傑卻叫來劉管家,當著傅音的面,把刺繡交給他,“把此物收進庫房,不容有失,另外,立刻將城中最好的繡師都請來。”

吳管家拿著刺繡去了,如此一來,傅音無計可施。

侯傑忽然認真地看著傅音:“真奇怪,今天沒有雀屏中選,娶不到清河公主,但我心裡並沒有那麼難受,相反,還有點小小的高興。”步步靠近,將傅音鎖在他的雙臂之間,“音兒,只要我一天不娶正妻,我和你就可以過一天這種輕鬆快樂的日子。”

傅音眼神有些迷惘:“少郎君……”

侯傑俯頭,親住了傅音的唇。她起初睜著大眼,漸漸閉上,感受到他的氣息出乎意料得溫暖,他的力量令人驚訝得安心。

上燈時分,花音閣。

林寶林請傅柔來下棋,傅柔卻屢屢下錯。

“我還以為,你這個人永遠只有一副樣子呢。”林寶林似笑非笑,瞅她一眼。

傅柔心事重重:“什麼樣子?”

“從容沉著,胸有成竹,不會被任何難題難倒的樣子。”林寶林語氣一轉,眨眨眼,“不過嘛,這會兒你連續下錯棋子,神情心慌意亂,倒是更討人親近些。”

傅柔嘆口氣:“也不瞞你,是有點心事。”

“我猜猜。”林寶林才是胸有成竹,“你的這點心事,和今天早上侯少將軍沒射中雀屏有關?”

傅柔微微睜眸。

林寶林笑了笑:“別的我不知道,但你刺繡的本事,我是親眼見過的。我聽說,侯少將軍事後嘮嘮叨叨,說什麼屏風上的孔雀會動。我也是在司織所做過掌織的人,自然知道刺繡的孔雀不可能活過來亂動。不過,能教我在裙子裡摻入鮫絲,以陽光為餌,讓裙子變得波光粼粼的傅司言,也許有什麼辦法制造奇蹟。你若信我,就告訴我,你到底做了什麼?”

“不是我不信寶林,只不想牽連無辜。”傅柔心思細膩,知道輕重。

林寶林握住傅柔的手:“從你幫我那刻起,我已將你當成姐妹。這宮裡,無人可以獨行。”

傅柔沉吟片刻:“孔雀屏風刺繡的秘密,說穿了,就是加在孔雀羽毛邊緣的多層疊針法。如果每一層的繡線,會隨著陽光的照射而褪色,顯出原本被覆蓋的下一層的圖案顏色呢?”

林寶林詫異:“會褪色的繡線?”

“我們傅家經營染坊已經有好幾代,掌管染坊,不但要掌握上色的技巧,也要掌握褪色的訣竅。有一種叫貓舌花的草藥,平常並不起眼,但只要在染料中分量下得對,就能使剛剛染好色的東西,隨著陽光的照耀而不斷褪色。我把屏風交還司織所時,特意叮囑了元女史,務必在最後時刻,才把遮蓋屏風的紅布揭開。就是為了避免繡線上的顏色過早褪去。等紅布揭開,侯傑對著屏風瞄準,太陽照到屏風上,繡線上的顏色一褪,疊針法的奧妙逐漸呈現。這樣一來,就會出現孔雀在動的錯覺。”

“這種微妙的變化,離得過遠,就看不出來了。”林寶林也是行家。

“所以,我請楊柏幫忙,勸說陛下讓侯傑儘量靠近屏風。”一切早有定謀。

“原來是這樣。可是,不對呀。就算上面一層的繡線褪了色,那也就成了白色的絲線,還是蒙在了下一層的圖案上,又怎麼能顯現出來下面的圖案呢?”林寶林問。

傅柔低聲:“寶林還記得當初贏得陛下寵愛,是怎麼於不起眼處乍起光輝的嗎?”

林寶林恍然大悟:“鮫絲。”

傅柔點頭:“對,鮫絲是透明無色的。”

“鮫絲不但透明無色,而且還會反射點點光芒。侯傑忽然看見屏風圖案變化,已經夠驚訝了,又被陽光的反射刺激雙眼,自然更看不準。”林寶林讚歎,“傅司言,這種天衣無縫的手法,也只有你想得出來。”

“這件天衣,它有縫,而且,還是一條很要命的縫。”不然她也不用愁,“最要命的縫,就是那幅孔雀屏風刺繡本身。貓舌花液浸過的繡品,還有用疊針法留在屏風上的透明鮫絲,逃不過刺繡行家的眼。只要拿到孔雀屏風刺繡,用行里人的手法進行檢查,就會被識破。我請楊柏去幫我把孔雀屏風刺繡拿回來,但是,那幅刺繡已經找不到了。我擔心,它落在有心人的手上。”

林寶林忽然站起來:“傅司言,剛才我們還是好姐妹的交情,現在,不是了。”

傅柔一怔,隨即明眸熠熠,堅定不移。她相信林寶林。

“你聽過換命貼嗎?”林寶林認真問。

“換命貼?”傅柔搖搖頭。

“身在後宮,遍地荊棘,每一步都可能踏進陰謀陷阱,像我們這種弱女子總要有幾個真真正正信得過,靠得住的人。你信任我,把能置你於死地的秘密告訴了我,把你的性命託付給了我。這,就是你給我的換命帖。從今天開始,你和我,不是嘴皮子說說的好姐妹,而是可以換命的交情了。”林寶林說完,從寢屋捧出一樣東西。

傅柔驚訝起身:“這是……”

那東西,不是孔雀刺繡,又是什麼?!

“這是你那件天衣上,最要命的縫。”林寶林遞過去,“自從聽說你在陛下面前為清河公主說話,還提出用雀屏做考題來選駙馬,我就開始留心了。你可別忘記,我也是司織所出來的,還當過你的下屬,目光當然首先就釘在繡品上。”

傅柔鬆口氣:“怪不得楊柏找不到,你真讓我吃了一驚。”

“剛才,你要是不把我當自己人,對我虛言隱瞞,這幅孔雀屏風刺繡,我絕不會交給你。至於我會交給誰,你自己想。說到底,欺君之罪,誰也不敢隨便摻和,這是掉腦袋的事。即使只是知情不報,也是死罪。”林寶林說得明明白白,“為了以防萬一,我還叫人往內侍監的破爛簍子裡,丟了一幅孔雀開屏圖案的屏風繡品來頂替。宮中製品都有定製,我這兒恰有一幅相似的。當然,我還在上面紮了兩個洞的。現在啊,是和你上了一條船了。”

“因為我信任你,所以你信任我。”傅柔懂了。

“你能以性命相托,我就能以性命相報。”林寶林微笑。

“這就是宮裡女子的換命之交。”傅柔萬分觸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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