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上皇已到了彌留時刻,帝后皆趕到榻前,聽他的最後之言。

“李世民。”太上皇直呼兒子全名,“朕一直在想,世上真有報應嗎?如果有,朕乞求上蒼,不要報應在你的兒孫身上。”

“太上皇!”兒子亦有深深的心結。

“閉嘴!多少年,朕要說的話,都被你堵在喉嚨裡。今日朕要撒手了,你至少讓朕把話說完。”太上皇閉了閉眼,再開口已冷靜,“當日玄武門事變,你殺死了太子,你的哥哥李建成,奪了皇位,從此開了李家骨肉相殘的先例。朕永遠不會原諒你的所作所為,但朕更害怕的,是這骨肉相殘的慘劇會在我們家族內重演。”

太上皇換口氣:“當日朕立建成為太子,保不住建成。朕問你,今日你立承乾為太子,你能保得住承乾嗎?”

皇帝沉吟:“承乾早年聰慧孝順,近來卻屢屢闖禍,令人失望。”

太上皇目光一凜:“是他在闖禍?還是有人在禍害他?歷史上有多少太子,被構陷而亡?當年你垂涎太子位,在朕面前對你哥哥搗的鬼,又有幾次被抓住了證據?”

皇帝略顯不滿:“父皇,當年也是迫不得已……”若非他的好兄長欲置他死地。

“夠了。朕最後這幾口氣,不想用來和你爭辯當年。朕只要你捫心自問,為了皇帝的寶座,為了這大好江山,你願意做多陰險的事,能想出多匪夷所思的計謀,能對自己的親兄弟下多大狠手。承乾的敵人,也就能設多惡毒的圈套。為了成為至尊,有人會不擇手段。你如果不保護承乾,他將會是另一個李建成。”

皇帝猶豫:“洪義德是怎麼死的,還沒有查清楚,而且涉及侯君集,如果承乾他……”

太上皇怒道:“洪義德一個逆賊,算什麼東西?侯君集一個國公,不過也是螻蟻。太子才是國本!”忽然用最後的力氣翻身,一把抓住兒子的手,容色冷厲駭人,“記住!你信任他,保護他,他就活。一旦你懷疑他,讓那些垂涎太子位的勢力趁虛而入,他必死!當日朕若夠堅定,早早以鐵血手段毀掉所有攻擊太子建成的勢力,何來建成之死?何來玄武門之變?”

太上皇頃刻力盡,緩緩倒回榻上:“李世民,朕不原諒你,但朕畢竟是你的父親,不忍看朕的孫兒們再一次手足相殘,不忍再看玄武門前的廣場,又一次被李家子孫的鮮血染紅!你明白嗎?”

皇帝思索半晌,終於領悟:“明白。承乾是朕的太子,朕會信任他,保護他,絕不動搖。”

太子保住了!長孫皇后暗暗鬆口氣。還是傅柔說得不錯,太上皇有切膚之痛,無論對他們夫婦有多少怨念,在太子一事上必定堅持。

漢王匆匆跑入,難得神情驚慌:“父皇!父皇!兒臣找傅司言要到了孫道士的丹藥,人人都稱孫道士做丹仙,他的仙丹什麼病都能治。”掏小瓷瓶倒出丹藥,“父皇,兒臣餵你吃藥。”

太上皇搖頭:“傻孩子,父皇是油盡燈枯,陽壽將盡,再好的丹藥也沒用。”

“父皇,你就吃了吧。你會好起來的!”漢王哭相硬扮笑臉,“父皇,你不是說要兒臣安定下來嗎?兒臣看中了一個女子,勳貴之家,容貌美麗,還會跳舞。兒臣打算納她做妾。”

太上皇神情寬慰:“好,好……要抓緊,別又錯過了。”

“是是!一定抓緊。要是父皇看得順眼,喜歡她,兒臣娶她做王妃也可以啊。父皇要看兒臣生小世子,兒臣就儘快……”

太上皇卻喚:“皇后,漢王被朕寵壞了,日後你看在朕的份上,幫幫他。”

長孫恭敬:“臣媳謹遵父皇聖命。”

太上皇嘆:“好多年了,才聽見你再喚朕一聲父皇。太上皇三個字,真刺耳啊……”手無力落下,再無聲息。

換上喪服的太子趕到大安宮正殿,望著太上皇的靈柩,有些呆怔。

“太子,跪到朕的身邊來。”皇帝忽然發話。

太子猶如看到了光,走過去跪下。

“你皇祖父去了。”皇帝語氣一頓,看著太子悽楚的神情,“朕在他臨終前,許下承諾,會信任你,保護你,不讓任何人傷害你。”

太子渾身一震,隨即對著靈柩伏地而拜,以為太上皇對他們這一支怨恨重重,沒料到卻能救他於水火。

“房玄齡,罪魁禍首洪義德已經服毒自盡,此事就此了結。大蒼山一案,從此封存,任何人不許再提起。”皇帝下旨。

房玄齡問:“陛下,那侯君集……”

“洪義德用心險惡,構陷太子,他說的話,一個字都不能信。既然能陷害太子,自然也能陷害侯君集。侯君集父子無罪,立即釋放。”一切不再追究,不能追究。

“然,罰嚴子方半年俸祿。大理寺派個人去,面斥他。要他以後說話,先過過腦子,不要中了別人的奸計,居然還在朕面前亂說。”不過,有人脫責,有人就要承責。

房玄齡猶豫:“陛下,在立政殿,陛下要嚴子方轉述洪義德的話,嚴子方已經提醒,洪義德居心叵測,恐怕在挑撥離間。是陛下命他直言不諱,還親口說了,不怪他。天子金口玉言啊。”

“愛卿言之有理。傳旨,罰嚴子方半年俸祿,大理寺派個人去,面斥他。”懲罰一個字沒改,改了理由,“他君前無禮。在立政殿,對著朕說話,語氣不夠恭敬。”

皇帝所有的心火,只能燒嚴子方一個。

侯家開了一桌席,慶賀侯君集和侯傑放了出來。

侯君集終於能放聲一笑:“沒想到,我侯君集兩次關進天牢,兩次都能平安無事地出來。洪義德啊,你總算死了。死得好!死得好啊!”

“這次真是託了太子的福。皇上放過太子,就會放過我們。”侯傑也鬆口氣。

“不,是託了太上皇的福。他老人家臨終一言,才改變皇上心意,順手救了我父子倆。國喪之中,不能歌舞,不能飲宴,席上無酒,我們以茶代酒,敬謝太上皇。”侯君集舉起杯。

眾人舉杯飲茶。

侯傑放下杯,轉頭看看傅音,握住她的手問道:“音兒,你臉色這麼白,最近是不是沒休息好?早就說了,我不會有事,瞎擔心什麼?”

傅音臉一紅:“我沒事,當著老爺和小姐的面呢。”

傅音覺得自己快瘋了。是她燒了那封信,以至於侯傑沒有準備,父子倆進了大牢。但侯傑在牢裡的時候,她日思夜念,怕他一去不返。如今,人平安無事,她又想到她可憐的孃親死不瞑目。她的心,火燒火灼,片刻不能安生。

侯傑笑笑,放開傅音的手。

侯盈盈的目光冷冷掃過傅音,對父兄笑語嫣然:“我早就知道,爹和大哥這一次能遇難成祥,逢凶化吉。”

“就你厲害。”侯傑又成了嘴硬心軟的好大哥,“你是袁天師嗎?能掐會算?”

“我就是能掐會算。”侯盈盈心中一痛,神情不變,“我還算到,我們家會雙喜臨門。”

侯君集好奇:“哦?這次平安歸家,逃過一劫,算是一喜。另一喜是什麼?”

侯盈盈笑答:“女兒要出嫁了。”

傅音一呆,忽然想到侯盈盈這幾日早出晚歸,為父兄奔走。

“盈盈——”侯傑也預感不對。

侯盈盈打斷:“女兒對漢王殿下心許已久,願入漢王府為妾。”

侯傑大叫:“什麼?!”

侯君集看著女兒半晌,忽然了悟:“怪不得漢王到天牢探望我們,還幫我們打點飯食。”

侯盈盈搖頭否認:“阿爺誤會了……”

侯傑惱火得直抓腦袋:“什麼誤會!分明就是!我不同意!阿爺,我絕不同意盈盈嫁給漢王!哪裡是嫁人,根本就是跳火坑啊!”

侯盈盈神情平靜,因為她很清楚,一切已成定局。但她至少問心無愧,不會傷害別人,來達成自私的心願。

皇帝聽到侯家父子請求覲見時,就知大概是來退婚的,畢竟漢王聲名狼藉,他亦有所聽聞。

果然不出所料,侯君集上來就跪,不是跪謝重獲自由,而說誤會,表示女兒年少無知,私下應允了漢王為妾,實在任性又不遵禮法,配不上漢王。

皇帝也不多囉嗦:“侯君集,你看不上漢王?”

侯君集一驚:“老臣不敢。”

皇帝哼:“那就回去好好籌備,國喪結束,就把你女兒送到漢王府裡。”

他再討厭漢王,那也是家事,侯家嫌棄漢王,就是不給皇家臉面。

侯傑壯著膽子:“請恕微臣直言,此事不妥!”

侯君集擔心侯傑莽撞,攔在侯傑前面:“陛下!老臣年紀老邁,不堪為用,求陛下讓老臣告老還鄉,攜一雙兒女耕織於鄉野,以了殘生。”

“告老還鄉這一招都使出來了。”皇帝轉而看侯傑,“侯傑,朕問你話呢,此事有什麼不妥?”

侯傑下定決心:“漢王殿下並非良配。漢王殿下糟蹋女子之名,長安無人不知,漢王府中被他生生打死的美人歌姬一隻手也數不過來。微臣只有這一個妹妹,給漢王做妾實在是太……”

侯君集急了:“閉嘴!你不要命了?”

“侯傑身為長兄,就算不要性命,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妹妹落入魔掌!”平時和漢王交好,不過虛與委蛇,彼此利用而已。

“說得好,朕成全你。”皇帝喚人來,“把侯傑拉出去,廷杖!打死為止!”

侯君集替兒子求饒:“陛下開恩!”

皇帝卻有意殺雞儆猴,拿兒子儆阿爺,要侯君集服軟。

外面噼噼啪啪打得不留手,侯君集聽得心驚肉跳,但除了磕頭,什麼都做不了。

過了一會兒,皇帝才道:“你要當慈父,侯傑要做好兄長,你們父子所思所為,朕很明白,雖能說你們大膽,但不能說你們錯。只不過,太上皇也是慈父,朕也想做一個好兄長,難道太上皇和朕就錯了嗎?”

侯君集伏地:“陛下,老臣……”

“朕的父皇剛剛離世,彌留之際漢王曾在他榻前稟報,說總算看中了一個女子,會安定下來。太上皇大喜,連說了兩個好字。這是太上皇的遺願,也是朕這個兒子最後能為他做的事。”

侯君集咬著牙:“老臣願將所有家財獻入國庫,辭去所有官職,只求……”

“侯君集,你侍奉朕多年,朕想和你全這份君臣情分。朕給你兩條路,一,歡歡喜喜地當漢王的岳丈。二,藐視皇族,抗旨不敬,陳國公府中人,男子處斬,女子充作官妓。”

侯君集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決意,心知無論哪條路,他女兒都逃不過漢王之手,只不過是體面和不體面的差別而已,他只能選擇那條體面的路。

侯傑起初還數多少杖,到後來就麻木了,只是死死撐著不喊一聲。他寧可死,也不願讓妹妹被漢王糟踐。娘死了,阿爺在外頭打仗,他和盈盈相依為命,看著她從襁褓中長起來,長兄如父。

忽然,曹總管傳旨,杖停了。

侯傑勉力抬眼,看見父親從殿門走出,步履蹣跚來到面前。

“阿爺?”他抱著渺茫的希望。

侯君集扶他起來:“別說了,回家吧。”

侯傑的心一沉,已知無望。

國喪本該三年,皇帝體恤百姓,改日為月,實則三十六天,期間不得飲酒作樂,不得談婚論嫁。

侯傑還真希望是三年。三年很長,夜長夢多,總能想到辦法。然而,三十六天眨眼就過去了。

長孫皇后已經說服漢王,改娶盈盈為王妃,喪期剛過,就開始大張旗鼓準備漢王大婚,到了這時候,箭已在弦上。

這日,侯傑找來珍奇行的人,置辦嫁妝。珍奇行的老闆,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了出來,滔滔不絕介紹著。

傅音卻悲從心中來,背過身去,悄悄拭淚。侯傑說什麼都要最好的,但他越是如此,越讓她覺得侯盈盈悽慘。侯君集也好,侯傑也好,平時再囂張跋扈,這時只是寵女兒護妹妹的人,卻唯有在嫁妝上竭盡全力,即便彌補不了。她看著這家人,想到自家人,若遇這樣的事,應該也會做一般無二,徒勞的努力。

“音兒,你幫我把這些拿給盈盈去過過眼……”侯傑回頭,發現她哭了,“已成定局,多想無益。不要再哭了,就算要哭,也千萬別讓盈盈看見。”

傅音點點頭,接過擺滿首飾的托盤,到侯盈盈的房裡。

侯盈盈一眼不看首飾:“讓大哥作主吧。”

傅音轉身要走,卻又轉了回來,猶豫問道:“你是不是……因為那天幫我解圍,才被漢王盯上的?”

“是。”侯盈盈答得毫不猶豫。

傅音喃喃:“你不該……”

侯盈盈冷望著她:“是啊,我不該救你,你是殺死我堂兄的兇手,撞上漢王,正好死有餘辜。可是,我若那麼做,我不會比下了地獄的你好上多少,我一點都不會覺得痛快。因為,我向前活著,明白麼?我不會想著自己一出世就害死了孃親,害大哥沒了孃親疼愛,害阿爺沒了孃親照顧,我只是從中學會,事情發生了,就將它解決,事情過去了,就讓它過去,再也不要傷害任何人。所以,事情再發生一次,我還是會救你,哪怕我厭惡你,但我不想看到我大哥傷心。”

傅音怔了半晌,慢慢走了出去。

漢王就要大婚了,太子夫婦請他吃酒。

漢王上來就自罰三杯,笑道:“我對不起你啊,太子。當日要不是我多嘴,告訴你洪義德在大理寺說的那些話,你就不會去見洪義德,更不會碰到洪義德自殺。一想到我把你害得關進了天牢,我心裡難受死了。父皇還指著我的鼻子,把我臭罵了一頓,說我沒腦子。我慚愧啊。”

太子只覺漢王坦率:“不是你的錯,是洪義德太奸詐惡毒了。”更何況,皇祖父臨終之言為他消災解難,讓他更願和皇祖父疼愛的漢王和睦相處。

蘇靈淑也道:“漢王,事情已經過去,就不要放在心上了。太子福大命大,倒是趁著這機會,看清楚了很多人的嘴臉。”

“對啊,吃一塹長一智,孤經歷這些事,懂得了不少道理。人生沉浮,變幻莫測,坐太子這個位置,稍有差錯,都會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。唯有同孤患難與共之人,方可依靠。”太子飲一杯,與蘇靈淑相視而笑,心有靈犀一般。

“你倆在我這個沒王妃的人跟前甜甜蜜蜜,存心寒磣我呢?”漢王說笑。

“你不是也要娶妻了嗎?侯盈盈出塵之美,長安絕色,以後就是人人羨慕你倆了。”太子也說笑。

蘇靈淑酸醋體質:“確實是個大美人,太子殿下只見過她幾面,就對她念念不忘,讚不絕口。”

太子面不改色:“孤哪裡念念不忘了?孤現在唸念不忘的,就只有太子妃,絕沒有別人。”

蘇靈淑這醋消得快,羞紅了臉。

漢王哈笑:“你看,你看,不到兩句話,又開始卿卿我我,把我這個客人都丟在一邊了。自從太子從天牢放出來,對太子妃是捧在手裡怕摔,含在嘴裡怕化了。”

太子感慨:“患難夫妻,千金不易,等你成了親,也會懂得,若找對了妻,自與你比翼雙飛,共同進退。”

“受教受教。”漢王拱手告辭,“我還有應酬,先走了,你倆繼續甜蜜。”

蘇靈淑看漢王捲風而去,笑道:“這漢王叔叔真不著調,飯都沒吃完,說了幾句話就走了。”

太子道:“他就這麼個人,被太上皇嬌縱慣了,是有點不老成。不過,要是跟他一起玩,他能讓你說不出的快活。”

“真的?那我就要勸殿下多和他來往了。”

“張玄素恨不得我和漢王斷絕關係,你倒不怕我和他在一起久了,近墨者黑,不務正業?”

“我不管別的,只要殿下每天都過得快活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”經歷這麼久的冷落日子,她看明白了,想要得到太子的心,順著他的意就好。

“還是太子妃對孤最好。”太子果然開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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