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傅柔的記憶中,蕃坊裡的茉莉花蕾冒出來的時候,夏天就要到了。她很喜歡去那裡看花,把它們畫成花樣子,繡下來。

時隔一年,從長安回到廣州,走在自己最喜歡的坊間,嗅著那些熟悉的香氣,心境卻再也不同以往。

她惦念著父母,從軍的傅濤,失蹤的傅音,還有司織所的女官和宮女們,好姐妹寶林,當然還有病弱的長孫皇后。雖然她進宮是情非得已,但畢竟和自己的命運牽連在了一起,有一份必須要回去好好道別的責任感。

“喲,美人,怎麼一個人哪?”一個油腔滑調的,卻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。

沉浸在回憶中的傅柔回了神,抬眼看到對面那張發脹虛胖的臉,有點哭笑不得。真是想不到,今生還能和陳友再相見!

“啊,傅柔!我可算找到你了!”陳友第二眼才把傅柔認出來,立刻指使著身後的一票人把她圍住。

有人路見不平,問傅柔要不要幫她報官。

陳友喊道:“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,報官就報官,我還想討個公道呢。成親那天,她連我陳家門都沒踏進來,直接回孃家,騙了我家幾千兩禮金。”

“既然你說我是你的妻,拿出婚書來。”傅柔可不是柔弱女子。

陳友一愣,想起賣婚書那茬事,但仗著今日狐朋好友多:“哪裡用得著婚書,當日你我成親,這些人都來喝過喜酒的。”

眾人紛紛應和。

來往的行人聽了,當真以為是夫妻之事,也就不多管了。

傅柔被他們一步步逼進小巷,眼睜睜看著陳友的爪子就要搭上自己的肩,她才有些緊張。

“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,膽子不小啊。”有人將爪子開啟,站在傅柔身前,一手牽住她的手。

傅柔聽出了聲音,認出了背影,輕輕咬住了唇。她還以為,再也找不到他了。

“你誰啊?抓住我娘子幹什麼?放手!”陳友一看兩人的手都牽上了,黃豆眼珠子一瞪。

程處默揚拳往土坯牆上一打,頓時出現一坑,嚇得陳友和損友們噤聲。

“好吧,強搶民女的不是你,是我。這女人,大爺我看上了。”程處默說完,拉著傅柔就走。

陳友才跨前一步,一道劍光削過他的頭頂。

程處默目沉寒光:“為了一個女人,想拿自己的命來換,值得嗎?”

陳友驚恐:“不不,我……我只是想問問,大……大王這麼威武,是哪路好漢?”

“本大爺就是大名鼎鼎……”程處默恰好看見牆上洪義德的通緝令,“鼎鼎大名的洪義德……的手下。”

陳友戰戰兢兢:“如……如雷貫耳。”

程處默撇嘴一笑,帶走傅柔。

陳友立刻換了副奸詐嘴臉。好啊,土匪是吧,沒了老婆,賞金也好,他要去官府告密!

程處默一走到安全地帶,就放開了傅柔的手,一個人往前走,心裡卻在默數。她會來追他的,畢竟她隱瞞在先,應該好好哄他開心,甜蜜地補償他一番。然而,他走出好一段路,耳朵恨不得豎成驢耳,也不聽傅柔叫他,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。

他回頭一看,發現身後壓根沒人,趕緊往回跑,轉了彎才見她蹲在角落。

傅柔聽到動靜,抬起頭來,眼淚還沒幹。

“我不是捨不得你,我很生氣,非常生氣!”他嘴上犟著,“我告訴你,這次我可不會輕易原諒——”

“對不起。”她忽然起身,抱住了他,“大蒼山的事我不該隱瞞,可其中另有內情,我和嚴子方……”

他的神情剎那享受,但又硬聲道:“別提他!你沒有錯,是我逼著你私奔。我程處默,從前就是個處處留情的紈絝子弟,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你?嚴子方是你的娃娃親,吳王在宮裡能保護你,漢王身份高貴,甚至連剛才那窩窩囊囊的陳友,都和你有一紙婚書。我呢?我什麼都沒有,什麼都不是!”

“你別這麼說,是我不該騙你。”她已經反省。

“算了,我從前也騙過你,被你騙回來也是我活該。”和好的時機總算到了,他忍得實在辛苦,“不過,以後不許再犯啊。”

傅柔把臉緊緊貼著他的頸項,貪念他的溫暖,點了點頭。

程處默開始翹尾巴:“其實你很喜歡我,對不對?”

“喜歡。”她之前的堅強都是裝出來的,心裡就怕他早就走遠了。

“全天下的男人,你最在乎誰?”他很緊張。

“程處默。”她脫口而出。

“只聽程處默的話嗎?”他望進她的眼。

“只聽程處默的。”她回答得毫不猶豫。

他滿意了,牽著她的手,向前走。

程處默最怕的,其實是傅柔對他無心。她也不像其他女子,黏著他,依賴他。她很獨立,聰明到她自己就可以解決所有的難題,他很難像英雄一樣出現在她面前。但她不擅長說肉麻的話,所以能讓她這麼說出來,他才算有些安心。

侯家大宅。

傅濤捉著傅音的肩膀拼命搖著,咬牙切齒。他從沒想到,有一天,他和他的親妹妹會在仇家相見,而且對方還成了側室。

“三哥,你冷靜一點。”傅音想要掙脫傅濤的手。

“冷靜個屁!你報仇報仇,把自己的清白都報給仇人之子了,娘就算活著,也會被你氣死。”他改抓她的手,“走,跟我回去!”

忽然,傅濤發現不對,角落那邊有一道陰影,好像藏著人。

“什麼人鬼鬼祟祟?”他目光凜然。

侯長興有恃無恐地站起來:“別喊嘛,我們可是一條船上的人。侯君集是你們的仇人,也是我的仇人。”一撩袖子,露出手腕上的繩索勒痕,“侯君集那老東西,六親不認,做他的侄兒,我倒了八輩子黴。西濤,哦不,傅濤,只要我們合作,我們就能讓這富麗堂皇的國公府像傅家一樣,只剩一片灰燼。”

傅音恨瞪:“三哥,別聽他的,他放火燒了我們家,害死了娘!”

“原來是你!”傅濤怒吼,一拳將侯長興打得眼冒金星,跳坐到他身上,拔出匕首就要朝心口刺去。

侯長興大叫:“等等 !有話好說!不錯,傅家的火是我放的,但你知道下令放火的人是誰嗎?是侯傑!是你妹妹肚裡小雜種的爹!”

傅音不敢相信:“你說謊!”

“你二姐看見了侯府要送回老家藏匿的金銀珠寶,侯傑為了保住秘密,叫我斬草除根,放火把姓傅的統統燒死。”侯長興不過奉命行事。

傅音搖頭哭喊:“不是的,你撒謊!你在撒謊!”

“程處默!”侯長興說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名字,哈哈大笑,“你去問程處默,傅家大火那一晚,是誰請他到外頭喝酒?侯傑一邊陪程處默喝酒,心裡一邊計算著傅家何時家破人亡。事後,侯傑告訴我,從他們喝酒的視窗,就能望見火光熊熊,好精彩,好助酒興!我只不過不得已而為之,侯傑才是主謀。侯傑害死了你娘,你卻幫他生孩子,真是好女兒!好孝順的女兒!”

“你閉嘴……閉嘴!不要再說了!”傅音情緒失控,奪過傅濤手中匕首,刺向侯長興。

侯長興慘叫一聲,萬萬想不到傅音會下手。

傅音已經失去了理智,一連刺了好幾刀,即便侯長興已經斷氣,仍然不罷手。

傅濤將她用力抱開:“夠了!他已經死了!”

傅音看侯長興被鮮血浸了大半身,怔愣著,她殺人了!

“三哥,你走吧。”她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自己嘴裡說出來,但全然不像她。

“我不可以丟下你。”傅濤看傅音的樣子,實在憂心忡忡。

“你可以讓我留在這兒,把該做的事做完,你也可以現在就帶我的屍首回去。”手中的匕首對準咽喉,傅音面無表情,“你選吧。”

傅濤緊張:“你別做傻事,我都聽你的。”一咬牙,翻牆而去。

這時,發現侯長興不見的護衛們搜到這裡,看到侯長興的慘狀,急忙請來侯傑。

“音兒。”侯傑推開扶著他的茉莉,慢慢走向癱坐在地上的傅音。

傅音目光呆滯:“侯長興他……忽然從角落裡竄出來,想對我……我不肯,他想殺我……我也不知道怎麼會……”

侯傑蹲身將傅音抱入懷中,同時收去她手中的匕首:“別怕,一切有我。”一把傅音橫抱起來,邊走邊罵那群護衛,“一群蠢貨!連個犯人都看不住,讓他跑出來傷人。幸虧音兒機靈,知道自保。要是音兒肚子裡的孩子出了事,看我怎麼收拾你們!還有,音兒說的不對,這人是我殺的,就算我阿爺問起來,也必須這麼回答。誰敢多嘴,我要他的命!”

凌霄閣。

吳王正在看曹元的供詞,楊妃走了進來,給他送來補品。

她坐下,看兒子乖乖喝著,瞥一眼桌案,彷彿漫不經心:“大蒼山一案,查得如何了?”

“曹元承認和侯傑有過小衝突,但抵死不認洩漏了回長安的路線,說侯傑直到隊伍出發前才給了去時的路線,侯傑還表示回來的路線圖要到回來當天才給。哪知,曹元的腿受了傷,不能再領軍,根本沒機會看見另一半的路線圖。我也覺得奇怪,曹元也是功臣之後,深受重恩,怎麼會因為看不慣侯傑,就勾結逆匪?”

“這裡面確有蹊蹺。”楊妃沉吟片刻,“難得你父皇倚仗你一次,你可要想得深入一點,有一個人你也要注意。”

“誰?”吳王問。

“範章。”楊妃一笑,“範章早不病晚不病,偏偏在皇后出行前病倒,侯傑才有機會替代範章的位置,負責護衛。範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會襲擊皇后,所以裝病呢?”

“範將軍是陛下和皇后信任的老臣,皇族出行的安全,一向都是交給他的。如果他有逆心,那事情就嚴重了。母妃提醒得對,我要查一查他,父皇安危是最要緊的,沒有證實其無罪之前,我要勸父皇考慮讓別人來掌管禁軍。”

“那侯君集父子……”楊妃又道。

“我也會追查下去,侯家父子已有欺壓百姓的先例,難保他們利慾薰心,暗中勾結叛賊?”吳王心中有數。

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楊妃語氣一轉,“你還為傅司言難過嗎?”

吳王默然。

“傅司言出了這種事,是很可惜,但這是天意,挽回不得。她既然已經不在了,你要好好保重自己,來日方長。”想不到那麼聰慧的女子,如此沒福氣。

“母妃放心,我知道怎麼做。”吳王儘量讓自己聽起來沒有情緒。

“既然知道,為什麼還穿著這件衣裳呢?”楊妃輕嘆,一眼看出吳王身上還穿著傅柔做的袍子,“睹物思人,傷心又傷身啊。”

吳王起身:“我這就去脫了。”

楊妃看他離去,長嘆一聲。

陪同楊妃一起來的玉合忽道:“禁軍一向最難插手,範章和曹元一去,我們的人總算有機會出頭了。”

楊妃挑眉,看玉合一眼,抿翹嘴角,露出全然不同以往的犀利神情。

傅柔打量著客棧的房間,天字號甲等。掌櫃要求先付一天的錢,程處默居然答應得爽快,隨後就跟著掌櫃出去了。她沒再說什麼。這一次吵架最大的收穫,大概就是懂得了,在外頭要守護好他的自尊心,他若說能住,她就安心住。

傅柔開啟窗戶透氣,卻聽見樓下劈里啪啦的,低眼一看,竟是程處默。他光著膀子,正在劈柴,一旁圓木堆得小山高。

她忽然明白,房錢從何而來,不由動容。陸庭曾說過,遇到她之前,程處默連馬都騎不好,只因為嬌生慣養。這樣的國公之子,如今卻為了生活而賣勞力。

她望了許久,轉身走出去,請掌櫃幫她置辦些東西,她用繡品來還。掌櫃看過她繡的一方帕子,立刻答應了。

程處默幹完活,揉著痠痛的肩膀,在房門口整理一下,換上一個大大的笑臉,推開了門。

“柔兒,我回來——”他驚住了。

客房已經完全不同於之前,床架挑著大紅綢緞,被子全換了紅綢面,桌案上放著兩支紅燭,一桌酒菜,窗上貼著耀眼的雙喜。分明是洞房!

“不要呆站著,過來,喝杯酒吧。”傅柔的衣裳還是那身,但上了淡淡妝容,精心梳了髮髻,燭光下美豔不可方物。

程處默不由自主坐過去,呆呆地問:“這是什麼酒?”

傅柔面容帶粉桃紅:“你覺得呢?”

“這房間像新房,這杯酒,也像交杯酒。可是,我忽然糊塗了,柔兒你——”一路上簡直嚴防死守,連拉小手都賜白眼。

傅柔打斷:“從前我總想,成親要熱熱鬧鬧,要有父母家人在旁,否則就是一輩子的遺憾。現在我想明白了,再熱鬧,也不過是一天的事,和誰成親卻是一輩子的事。只要是跟著對的人,就算沒有那場熱鬧,也不值什麼。”

她頓了一頓,他不敢呼吸,怕自己漏聽。

“處默,你願意做我的夫君嗎?”她向他,求親。

“……”他的目光緊緊鎖在她美好的容顏,“我怎麼覺得自己就是個笨蛋,老被你牽著鼻子走。”

“不願意?那我也不勉強。”她面不改色,放下酒杯,卻被他的手及時抬住。

“說出來的話可不能收回去。”他管理著臉部表情,心裡卻樂開了花,“喝了交杯酒,你我就是夫妻。”

他勾住她的手,她順勢反勾他的,兩人交杯,共飲。

“沒有媒人,只能自己動手,這裡有花生,棗子,我們都要吃一點……啊!”

他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,走向床第:“花生棗子以後再吃,我要先吃最好吃的!”

“不行,快放我下來,你不能不顧規矩。”她急捶他胸膛。

他絲毫不為所動,將她放在床上,自己隨之覆上:“我娶老婆,要按我的規矩來,先叫一聲夫君來聽聽。”

她的臉已經變成通紅:“羞死人了,我不叫。”

“你不叫我叫。”這會兒別把老婆再嚇跑了,他得好好哄著,“娘子!娘子!我程處默的親親好娘子!”

“你小聲點,小心別人聽到。”她拿手捂他的嘴。

“害羞啊?那我們做點更害羞的事。”他卻用嘴,堵她的嘴,另一手輕輕勾下綢幔。

紅燭羞羞搖曳,帳裡春風攪夢。

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,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,我們會盡快刪除。
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,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,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。
Copyright © 2024 https://www.uuread.tw All Rights Reserve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