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柔給一個生病的小宮女送飯。她叫小武,犯官家眷,不過十三歲,在掖庭之中身份比普通宮女還要低微,自然欺負她的人就更多。

小武感激:“謝謝傅姐姐給我送飯,我還以為不會有人想起我,本來打算挨兩頓餓了。”

“原以為掖庭宮裡都是地位低的宮女和犯官家眷,處境不好,大家會彼此照應,沒想到人情更為冷漠。”到哪兒都有高捧低踩。

“她們又在嚼舌頭?”小武猜得到。

“你只管吃 ,不用理會她們。”傅柔看得開。

小武不以為然:“我才不理會她們。一群可憐蟲,只知道欺負比她們更可憐的人。我只要有傅姐姐照應我就行了。傅姐姐一個,勝他們一千個。”

“小小年紀,倒是嘴甜。”把傅柔說得笑了。

“傅姐姐,聽說你讀書很厲害,把天下的書都給讀遍了,是真的嗎?”小武眼睛放光。

“假的。”傅柔誠實,“天下典籍浩瀚如海,就算我用十輩子也不可能讀遍。我只能儘量一有空閒就多看看書,多學點東西。”

小武央求:“那你也教我讀書好不好?過去爹給我請過先生,讀過一點。不過,還是覺得自己懂得太少了。”

傅柔答應:“知道不足,才會有求知之切。行,以後我帶著你一塊。”

小武高興極了:“謝謝姐姐!”

“也得帶著我一塊。師父,我可找到你了。”晉王走了進來。

晉王突至,讓掖庭差點亂套,連司正都被驚動,匆匆趕來。眾目睽睽之下,他不但不肯離開,還坐下和傅柔同桌用飯,讓那些暗中端走傅柔飯菜的宮女緊張冒汗。最後,還是在傅柔的苦心勸導下,晉王離開。

但晉王臨走前,表示還會再來,因為傅柔是他母后親自指定的老師,母后雖然已經不在,卻不曾交待收回成命,故而他還是傅柔的學生,想來就來。這無疑是給了眾人一道命令,誰再敢欺負傅柔,就是和他晉王作對!

才來幾日,漢王和晉王都為傅柔出頭,聽聞吳王對她也有心,這讓本來想給傅柔一個下馬威的司正變得頭疼。好在韋松提議,清醉閣清淨,既避開宮人們的嫉妒注視,又避開貴人們來往的路線。

第二天,傅柔一早就到了清醉閣,正讓一個宮女領著,卻聽到哭聲。她順著哭聲一看,但見一間屋子的窗裡,兩個嬤嬤圍著一個身穿麒麟袍的孩子。

她吃驚地問道:“那不是東宮裡的小皇孫嗎?”

“就是他。除了哭,什麼都不會。聽說本來是在立政殿,皇后娘娘親自照顧他,後來娘娘病了厲害,怕病氣過給小孩子,說這裡清淨,就移到這裡來了。現在太子和太子妃都在為娘娘守喪,大概等守喪完了,就會來把他接回東宮吧。”宮女似想起什麼,“不和你說了,我還有事要忙。你今天新來,先自己各處逛逛,熟悉一下,要找我就到西北角那屋子裡。”

宮女走了,傅柔卻讓嬰兒的哭聲拽住了腳步,看著窗裡的情形。

只見原本抱著小皇孫哄的嬤嬤不耐煩了,把他放回搖籃裡:“哭哭哭,就知道哭,煩不煩啊?這麼大了,還不會叫爹孃,我看你就是個天生的傻子。”

另一個嬤嬤道:“呦,你可小心點,讓太子妃聽見,她能剝了你的皮。”

“太子妃正守喪呢,她聽不見。哼,我看生個傻兒子也是她的報應,在東宮整天吆喝這個,審問那個,上次查什麼東宮奸細,我無緣無故就捱了一頓打。”

“有她當家,東宮裡伺候的誰沒捱過打?她那疑心比天還大,看著這個像奸細,那個也像奸細。”

“哭就哭唄,這裡僻靜,不怕人聽到。走,我們到外頭喝茶去,省得煩心。”

兩個嬤嬤就這麼走了,留孩子一個人在搖籃裡哭得不停。

傅柔看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,實在不忍,走進房間,搖動搖籃,哄著小皇孫,小皇孫漸漸安靜下來。

這時,門外傳來腳步聲。

傅柔想著可能是嬤嬤們回來了,見到她肯定不會高興,趕緊躲到了屏風後面。誰知,進來的,不是嬤嬤們,而是兩個內侍。

一個道:“快,趁著沒人,趕緊動手。”

另一個道:“怎麼動手?”

傅柔聽得心頭一驚。

“不早就教過你了嗎?拿個枕頭一捂。”

另一個卻明顯膽小,聲音都發抖了,“我下不了手。”

“蠢材,這可是一輩子的富貴。要是把這小東西弄死了,太子無後,再加上殘疾,鐵定會被扳倒,新太子一上臺,你就立大功了。你不是說想比曹總管還風光嗎?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。”那個光說不練,推給他人。

“可……可我瘮的慌。不如你來?”

“想退,晚了!你都已經來了,要是不弄死他,回去別人可不會讓你活。爽快點,這麼個小玩意,捂住嘴鼻,捂到他沒氣就成了。到時候給他身上蓋個小棉被。平日裡照顧不謹慎,睡覺捂死的孩子多著呢,有嬤嬤頂罪,你怕什麼?快啊!”

傅柔聽不下去了,從屏風後面衝出,推開兩個內侍,抱起小皇孫,逃了出去。

她一邊跑一邊喊:“救命啊!來人啊!”

然而,求救聲猶如石沉大海,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。

好不容易,傅柔快跑到清醉閣的入口,瞧見前方站著兩名侍衛,鬆了口氣:“快來人啊!有人要謀害皇孫!他們在後面追我!”

追在她身後的內侍,也對侍衛喊:“事情敗露了,快!幫我抓住這女的!走漏了風聲,大家都活不了!”

侍衛們氣勢洶洶轉身來追。

傅柔當機立斷,抱著小皇孫拐入旁邊的側廊,躲進了其中一間廂房。她心裡亂極了,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。長孫皇后屍骨未寒,又有人針對東宮,連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。

魏王府?她心慌意亂之間,腦中劃過,同時又堅定否決,不可能!

忽然,懷裡的娃娃大哭起來,把眾人引到門口。

“開門!識趣點把孩子交出來,放你一條活路。”

不知道是誰,也無所謂是誰,都是一丘之貉。

傅柔用脊背抵住房門:“謀殺皇孫是十惡不赦的大罪,要株連九族。你要是迷途知返,趕緊去自首,也許還能放你家人一條活路。”

“和她廢話什麼?踢門進去,兩個都幹掉。”

傅柔虛言恫嚇:“你們不要亂來,告訴你們,我手上拿著刀子。”

“別說拿著刀子,就算拿著長槍利劍,要殺你也易如反掌。”

傅柔冷笑:“殺我當然很簡單,不過我在臨死之前,不但會在自己身上劃兩刀,也可能一咬牙,在小皇孫身上劃兩刀。你們不是要無聲無息地殺人嗎?用枕頭捂死,讓嬤嬤頂罪嗎?小皇孫如果死於謀殺,身上還有刀傷,這案子可就大了。皇上一定會追查到底。俗話說,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。我倒要看看幾位有什麼本事,能避過天羅地網。”

門外沉靜了一會兒。

有人尖細著嗓問道:“不知裡頭是哪位姐姐?清醉閣裡,似乎沒這麼有見識的宮女啊。”

“我可不敢當謀逆之人的姐姐。我叫傅柔。”

“傅柔?是不是曾經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過的傅司言?”

“正是。”事到如今,隱瞞自己的身份也沒用。

“哎呀,原來是傅司言,那真是一場誤會。”

“什麼時候,殺人也變成誤會了?”她的目光掃過屋裡每一處,沒找到別的出路。

“傅宮女,你為了救魏王妃頂撞皇后,被皇后懲罰的事,我也聽說過。咱們都是幫魏王辦事的,一條船上的人。”

“信口雌黃!魏王絕不會如此喪心病狂!”她不信,而且也想得很清楚,“如果真是魏王派你們來的,那他已經失去了理智。你們要做的是規勸他,而不是助紂為虐。”

“魏王妃被東宮害死,魏王為妻報仇理所應當。這說到底呢,我們是正義之師。再說東宮又不是什麼好人,就說你吧,你不是也被東宮害得不輕嗎?扳倒東宮,魏王必然成為新太子,到時候也有你一份大功。別說重新當司言,就算當尚宮也指日可待。清醉閣僻靜無人,這是天賜良機,你只要結果了那小孩子,一樁天大富貴就到手了,神不知鬼不覺。”

“要犧牲無辜的性命來達到目的,算什麼正義……”

傅柔的話未完,門就被撞了開來。她被那股衝力撞跌在地上,卻還是擋在小皇孫身前,緊緊護住他周身上下。

她閉著眼大叫:“你們這些亂臣賊子,不得好死!”

明明聽到了腳步聲,卻沒人說話,傅柔奇怪,小心翼翼轉頭往門口看,卻見韋松微笑著。

“韋總管?難道你……連你也……”抵擋不住權力的誘惑嗎?

韋松的手從袖中拿出,托起一卷帛紙開口:“鳳旨到,傅柔接旨。”

傅柔忙不迭跪下。

韋松開啟鳳旨念道:“茲命傅柔為六局尚宮,掌六局二十四司。”

傅柔呆怔著,不明白怎麼回事。

“傅尚宮,接旨啊。”韋松乾脆送到傅柔面前。

傅柔一臉困惑地接過旨意,機械磕頭,但一看兩個內侍過來,明顯要接近小皇孫,她下意識抱起孩子,姿勢防備。

韋松道:“傅尚宮,放心吧,他們絕不會傷害小皇孫。就算你信不過我,也應該信得過這上面的鳳印吧?”

傅柔有點明白了:“剛才的一切,是一場測試嗎?”

“是一場測試。”韋松回憶著,“娘娘臨終前的一天,精神忽然很好,和晉王殿下到御花園賞了一回景,回到立政殿後,娘娘親自寫下這道鳳旨。可她並沒有立即發出去,而是放在我這。娘娘要知道,你為魏王妃說情是出自公心,而不是討好魏王府的私心。她還要知道,東宮和你有種種矛盾在先,日後在大是大非面前,你能不能不計任何個人恩怨,一碗水端平?太子也好,魏王也好,晉王也好,都是娘娘的親骨肉。尚宮局掌管無數有職分的女官,和各位皇子貴人都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絡。鍾尚宮已經老邁,娘娘必須為六局選擇一個絕對沒有私心的新掌管者。傅尚宮,你有什麼想法?”

“我沒有想法。”她只希望在其位謀其職,儘自己一份微薄之力,而非隨波逐流,讓國法律令被私心所踐踏,低微的生命就能隨意犧牲,“六局二十四司也沒有想法,宮中的規矩早就清楚寫在紙上,誰的想法也不能改變它,六局只需要秉公而行,不需要想法。”

韋松甚感欣慰,對傅柔拜施一禮。

盛國再鬧叛變,太子和魏王一番較勁後,皇帝派侯君集為主帥,否決了魏王推薦程處默的提議,也否決了侯君集帶兒子出征的提議,出人意表地提拔了陸庭為隨軍,職務不大,卻可直接奏表,上達天聽。

侯君集和侯傑回到家,立刻議論起來。

“這姓陸的分明是來監視父親的!”侯傑火大。

“當年為皇上拼了多少次老命,我是無怨無悔啊,如今一身舊傷不值錢了,倒是動不動就被丟進大牢。領兵出征,他還要派個人隨軍監視。難道我侯君集給他賣了一輩子的命,臨到老了,還能造他的反?”侯君集卻感慨。

“這樣逼咱們,遲早不反也得反。”侯傑隨口一說。

侯君集呵斥:“這種話可不許亂說!”

這時,陸庭上門拜訪,叫人遞進了帖子。

侯傑氣哼:“來得倒快!”

“這陸庭是皇上親自指派的,官雖不大,卻不好得罪。”侯君集知道兒子直脾氣,開始趕人,“你忙你的去,別在這吹鬍子瞪眼,給我惹禍。”

陸庭跟在吳管家身後,走過庭院,忽見一片梅林中隱隱倩影,手裡抱著個娃娃,但背影份外眼熟。他止了步,想要看看清楚。

吳管家回頭:“陸大人?”

陸庭道:“梅林裡的女子,背影有點像……像我一個朋友的妹妹。”

吳管家回道:“那位啊,是我家少郎君的妾室。”

陸庭尷尬:“應該是我看錯了。”傅音不可能會是侯傑的妾。

當陸庭的身影消失,傅音卻從梅林中走出,神情哀傷又愧疚。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了,只是沒有勇氣被他瞧見,在不告而別之後再無恥地傷害他一回。她希望,她和他永遠不會再見面,他終會淡忘了她,找一個比她好百倍千倍的女子為妻,快樂一輩子。

“發什麼呆?那邊有什麼好看的?”侯傑突然從身後抱住她,“也讓我瞧瞧。”

“啊!嚇我一跳!”傅音轉身,心虛地踮踮腳尖,擋在侯傑身前,哪怕知道陸庭已經不在那兒了。

侯傑確實什麼也沒看到,從她手裡抱過孩子:“乖兒子,讓爹抱抱。”同時發現她臉色不好,“你不舒服?”

傅音勉強笑笑:“沒啊。”

“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。”侯傑親暱地摸摸傅音的臉,對另一隻胳膊上的小傢伙抱怨,“都是你這小子,越來越重,看把你娘累的。”

傅音好笑:“關孩子什麼事?你還怪他長個頭啊?”語氣一轉,“對了,聽說又要出征了?”

侯傑又恢復了自戀的調調:“原來你在擔心這個。幹嘛?離開我幾天就受不了啦?男人要出征了,才知道捨不得啊?”

傅音現在學會了開玩笑:“誰捨不得?你只管去,去一年半載都不要緊。”

侯傑哇叫:“一年半載?你想得美。我一天都不去。皇上說,我剛剛才做了父親,這一次就不用隨軍出征了,留在長安。倒是阿爺,這次又當主帥,倒黴透頂啊。”

傅音不知怎麼,想起陸庭的出現:“當主帥不是好事嗎?為什麼倒黴?”

“皇上往阿爺身邊派了個人,其實就是為了監視阿爺。”侯傑的語氣隨即不以為然,“不過,阿爺還不至於懼怕陸庭那個毛頭小子。”

傅音聽見陸庭的名字,大吃一驚。

侯傑一無所覺:“他如果老實點也就算了,要是敢不老實,哼!大營之中,主將要你死,還不是一句話的事。”

“不可以!”傅音叫起來,但見侯傑打量自己,急忙掩飾,“你答應過我,為了我們的善兒,以後會少做殺孽。你都忘了?”

“我記得。”侯傑想起來,“好啦,我說說而已,你就嚇成這樣了。他畢竟是皇上派來的,沒事我們對付他幹什麼?我是說萬一他不老實,把我們給逼急了。”

傅音蹙眉:“那也不要……”

孩子忽然哇哇哭起來,打斷了傅音的話。

侯傑一邊哄孩子,一邊敷衍:“知道了,不要造殺孽,要給兒子積福嘛。反正我又不出徵,一直陪著你總行了吧?”

侯傑把一直哭不停的孩子遞迴給傅音,見他立刻不哭了,嘟囔道:“臭小子,才那麼一點大,就敢和爹搶你娘……”

傅音心不在焉,愁眉不展,暗暗祈求上蒼保佑陸庭平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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