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柔從沒來過禁衛所,雖不知從前如何,但覺這時氣氛森然,一隊隊的禁軍全都配刀穿甲,神情肅殺。嚴子方走出,也是軟甲戰袍,腳踩登雲靴,威風不同以往,再無往日那股子向天問公的正氣,整個人顯得陰沉。

“傅尚宮有何貴幹?”親切溫和的哥哥,驍勇義氣的海盜,說她是唯一酒友的將軍,已經與她殊途。

“奉楊妃娘娘口諭,允我旁觀程處亮審訊。”人各有志,她不勉強。

“程處亮打傷看守,逃了。”嚴子方神情淡漠。

“我不信。”傅柔反應極快,這地方守衛森嚴,怎麼可能逃得出去?

“逃了就是逃了,禁衛所沒必要向六局解釋。”嚴子方走過傅柔身邊,“恕我不奉陪,我還得去追捕逃犯,沒傅尚宮那麼清閒。”

“嚴子方!”傅柔禁不住喊。

嚴子方回頭:“有話快說。”

“即便是今日,廣織縣的鄉親們提起你阿爺嚴縣尉,還會讚歎佩服他正直無私,不肯對權貴摧眉折腰,可你只怕會讓嚴伯父的在天之靈失望。”傅柔不勉強,但還是要說上一說。

“失望?”嚴子方好笑,“阿爺正直得把自己的命都丟了,但你知道,真正讓我家破人亡的原因麼?”

“是什麼?”她想知道。

“權力。”嚴子方嘴角一撇,“沒有權力的正直是愚蠢,而我不想走上我阿爺的老路。我勸你也想開點,楊妃娘娘正需要得力助手。”

傅柔冷凝他半晌,隨即笑了一聲:“怪不得盈盈會離開,嚴子方你配不上她。”

嚴子方愣了愣,兩眼射出寒光:“你知道她在哪兒?”

傅柔挑起眉:“不知道。”

嚴子方眼神懾人:“你一定見過她。”

傅柔不置可否:“傅柔告辭,不勞嚴將軍遠送。”輪到她從嚴子方身邊走了過去。

嚴子方一把抓住傅柔的臂彎,萬分迫切:“告訴我她的下落!”

“放過程處亮,否則休想!”傅柔用力一掙,甩開他的鉗制。

嚴子方迫切的神情漸漸冷卻:“不懂你說什麼。已經逃離的人犯,我怎麼放?”他撞過傅柔的肩,走了。

傅柔看來,嚴子方做出了選擇,在愛情和權力之間。那麼,對她而言,也只剩一個選擇了,找程處默,不再獨自扛。

嚴子方一走出宮門,志得意滿的神情就消失了。

他身邊,曾經有戰友,好友,旗鼓相當但值得尊重的對手,現在,一個人都沒有了。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大風,捲來一張紙,他眼疾手快地捉住,那是海虎的畫像。他眯了眯眼,將紙摺好,收進袖袋,忽然從旁邊的小巷竄出一道黑影,將他拽下馬。

嚴子方就地一滾,抬頭但見來人,眸閃寒光:“程處默!”

程處默低咆:“把處亮交出來!”

嚴子方哈了一聲:“果然,那些風箏有問題。”

這日當值,天上多了好些風箏。他當時就起疑了,立刻讓禁軍加強巡查,沒有發現異樣。他甚至拿到一隻風箏,以海盜的經驗,覺得上面稀稀落落的針腳很古怪,卻看不出其中的含義。原來,傅柔用這種方法傳訊息給程處默!

程處默二話不說,拔劍反手一刺。嚴子方旋身拔刀,擋住那一劍。

“嚴子方,你不如回去當海盜,至少壞得光明正大。”程處默旋著手腕,劍花朵朵,困住嚴子方周身。

嚴子方略處下風:“你若殺了我,程處亮陪葬!”

程處默一劍刺進牆壁,擦過嚴子方的耳朵。

嚴子方眼睛不眨:“你想見你弟弟,就得聽我的。”

程處默冷笑:“你打什麼主意?”

“如你說盼,壞得光明正大。”嚴子方揚眉。

不遠處的廊下宮燈明亮,白晝里美好的庭園卻漆黑無底。傅柔靜靜站在假山後,聽到腳步才悄悄探頭,也不急於走出去。

來人東張西望,甚至有些鬼祟,來到假山前才嘀咕一聲“人呢”。傅柔這才伸出手,在對方肩上拍了一下。

那人驚嚇回頭,張口要喊。

傅柔低聲道:“是我。”同時,把人拉到假山後。

“姑奶奶,這都風聲鶴唳了,你還約我見面哪?”來者正是傅柔唯一的好姐妹,林寶林。

“確定沒人跟著你吧?”傅柔反問。

“怎麼可能!我那麼小心。”林寶林挺驕傲,“你傅尚宮天不怕地不怕,已經把楊妃得罪到死地,要是讓她知道我和你姐妹好,三更半夜秘密碰面,我大概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。”

傅柔真心擔心:“你也是六局二十四司出來的,楊妃不懷疑你我的交情?”整個六局都快成為楊妃的眼中釘了吧。

林寶林驕傲更甚:“我不像你飽讀詩書的,只有小聰明,最能夾縫裡求存。自打皇后去世,我就嗅到你和楊妃之間不對勁,人前人後都埋怨你兩句。你沒覺得,我最近都沒找你喝茶閒磕了?”

傅柔搖搖頭。

林寶林好笑:“遲鈍啊你。”

傅柔也笑:“這會兒反應過來也不遲,你說說,埋怨我什麼?”

林寶林翻白眼:“哎,你倒忘得乾淨,當初你一進司織所就壓在我頭上,奪了本來應該歸我的司織位子,你對得起我呀?”

傅柔故作內疚:“對啊,對不起啊。可是你當了寶林後,我們也有來往呀。”

林寶林覺得她不開竅:“從司織到司言,你有皇后娘娘撐腰,誰敢給你臉色。再說,這宮裡當面笑呵呵來往,一轉身在背地裡埋怨詛咒的多著呢。”

傅柔失笑:“好啦,聰明人,你有這手準備就好,我就怕和楊妃翻了臉,會牽連到你。如今形勢比人強,你一定要保重自己。”

“你啊……”林寶林語氣一滯,眼中感動,“放心吧,我怕死得很。快說,這麼晚找我出來有什麼事?”

傅柔認真起來:“你和蕭嬪的交情如何?”

“還行吧,平時有些走動。”林寶林一轉念,“怎麼,莫非你想讓蕭嬪給清河公主求情?”

“猜對一半。清河公主讓莊女史關了起來,楊妃正好樹威,可我有辦法讓公主脫困,運氣好的話,楊妃亦會收斂些。不過,需要裡應外合才行。”

林寶林沉吟:“蕭嬪有岳陽公主,算下來地位僅此楊妃,不過她敢和楊妃對著幹嗎?楊妃的氣勢,比皇后有過之而無不及,如今禁軍都聽命於她了。”

“蕭嬪一個人當然不敢,但以她的身份,可以說動其他娘娘們,一起去見楊妃,還得挑好時辰,兩日之後。”傅柔胸有成足。

“為什麼還得挑時辰?”林寶林心想,吉時?

傅柔湊到林寶林耳邊,低語。

清河平躺在榻上,容顏憔悴慘白,沒有了生氣。

楊妃匆匆趕來,看到那樣子,心裡一點渺茫的希望也破滅了。她回頭狠狠瞪莊女史一眼,暗罵蠢不可及。蠢一,竟沒能看管好清河,沒能及時發現她尋死。蠢二,竟不會挑時候報信,當著眾嬪妃的面就說了出來。

她之前為了樹立威信,才突然狠辣,今日眾嬪妃一起來為清河求情,她也把話說得很好聽,打算施以恩惠,結果卻變得無可轉圜。害死帝女這樣的惡名上身,今後還有誰真心服她?

鍾玉堂上前稟報:“末將趕到時,公主已經去了。”

嚴子方插話:“看公主的樣子,應該是服毒。”

楊妃心火竄燒,怒對莊女史:“你是怎麼做事的?誰給你的膽子逼死公主?”事到如今,只能找替罪羊。

莊女史駭然:“這都是按照娘娘的吩咐……”先餓公主兩天,讓她沒力氣撒野。

玉合上前就是一巴掌:“大膽!你敢把責任推到娘娘身上?”

莊女史跪伏,不敢再吭聲。

嚴子方忽道:“娘娘要尚儀局教導公主禮儀,這是宮中歷來的規矩,公主又不是第一次被教導,怎麼會因為這種事就想不開自盡呢?”

玉合贊同:“對,皇后在世時,也好幾次因為公主任性而下令司徒尚儀對公主嚴加教導呢。公主之死,絕不是娘娘的責任。”

楊妃面露喜色,總算有人為她著想。

“如果公主不是自盡,那就是他殺。清河公主性格激烈,難免有時候對下人不夠寬厚,也許……”嚴子方語氣一頓。

鍾玉堂搶過去:“也許有人懷恨在心,趁機在公主的飲食裡下毒,製造出公主因為受到娘娘訓斥而服毒自盡的假象,既害死公主,又毀謗娘娘。”

楊妃大覺有理:“如此居心,當真歹毒。”

“兇手應該就在這宮殿裡,請娘娘把事情交給末將,末將一定查個水落石出!”鍾玉堂說著,朝門外那些哀哭的宮女們看一眼。

楊妃領會:“那就有勞鍾將軍了。”

鍾玉堂下令:“來人!把這些宮女通通帶回去,嚴加審問!”

侍衛們將驚慌失措的宮女們押走。

莊女史偷偷瞄見,嚇得瑟縮。

嚴子方留意:“娘娘,這莊女史是娘娘指派調教公主的人……”

鍾玉堂毫不客氣地截住嚴子方的話:“正因為她是娘娘派來的人,更應該拘押嚴審,以示娘娘的公正。”

莊女史爬上前,抱住楊妃的腿:“下官對娘娘忠心耿耿!下官幫娘娘辦的事,從來沒有洩露過一點半點……”

楊妃變臉。

玉合沉聲:“放肆!你是女官,為娘娘用心辦事乃是本份!”

“鍾將軍,我不會袒護任何人,你只管嚴查。”放棄一顆小卒子罷了,楊妃眼不眨一下。

莊女史大驚:“娘娘!娘娘開恩!下官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娘娘當初剛進宮時……”

玉合掏出一塊綢巾,堵住莊女史的嘴:“鍾將軍,這女人滿口胡言,很會撒謊,你要好好教訓她,免得她再信口雌黃。”

“娘娘放心。”鍾玉堂冷冷看嚴子方一眼,昂頭離開。

嚴子方視若無睹:“娘娘,既然是謀殺重案,公主的屍身是不是也應該先放在禁衛所?”

楊妃點頭:“那就先移到禁衛所,只是要儘快入殮,以全公主尊榮。”

覆水來到甘露殿,向守在大殿門前的曹總管行禮。

曹總管微笑:“楊太醫不必待奴如此客氣。”

覆水謙遜:“多虧了曹總管,我們才有今日,應當的。”目光往裡一探,隔著屏風,見楊妃的影子隱隱約約,正在喂皇帝湯藥。

曹總管順覆水的視線看去:“楊太醫找娘娘有事?”

“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。”覆水笑了笑,“就是來告訴娘娘一聲,程處亮這個誘餌有用,程處默已經上鉤,今晚就能解決他。”

曹總管卻看著覆水,出了神。

覆水斂笑:“曹總管為何如此看我?”

曹總管感嘆:“楊太醫說話時從容自若,顧盼神飛的模樣,像極了先帝。奴猛一晃神,還以為又回到了從前。”

覆水不以為意:“孫子自然像爺爺。我還有事要辦,程處默的事,請你幫我轉告娘娘吧。”

覆水轉身走了,曹總管卻望著他的背影良久。

這時內殿裡,楊妃一邊喂藥,一邊和玉合說著話。

玉合稟報:“清河公主的事,吳王殿下已經得到訊息了。”

楊妃嘆:“他心情很不好吧?”

玉合有意無意:“殿下就是太心軟,像覆水那樣冷心冷肺,倒也省事。”

楊妃蹙眉:“覆水也有心軟的時候,還偏偏就軟在絕不能軟的地方。”她的兒子只是重情而已,對敵人可不容情。

玉合默然。

楊妃接著道:“越接近成功,越要當機立斷。長孫生的兒子,一個都不能放過,尤其是當了多年太子的李承乾,留著他必成大患。現在皇上人事不省,李承乾和李泰都在宮中,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。”

玉合有些為難:“覆水很少提要求,可他一旦開口,就是認真的。如果不顧他的反對,對李承乾下手,我擔心……”

楊妃眯眼:“要一個人死,未必要做什麼。有時候,只要什麼都不做,或者少做就行了。”

玉合明白了她的意思:“覆水最近很忙,應該不會到內侍監的牢房去。太子和魏王的兄弟情淡,再經不起折騰,只要稍作手腳,就會讓他們兩敗俱傷。”

楊妃神情舒緩:“很好。”

只是事事未必如楊妃所想的那般順遂,好比這夜禁衛所突然失火了,燒了停放清河遺體的房間。。

楊妃聽鍾玉堂來報,不禁驚怒。

“最近天氣乾燥,易生火患。”鍾玉堂可不想攬責任上身,“末將用最快的速度組織救火,在火勢進一步蔓延之前,就把火給撲滅了,否則後果更不堪設想。”

楊妃光火:“燒什麼不好,居然燒了停放清河遺體的房間。有沒有可能從火場裡找回公主的遺體?”

鍾玉堂搖頭:“那是燒得最厲害的地方,別說遺體,連骨頭渣子都不好找。”

對於清河的死,已有不少微詞,如今又來一出,讓她彌補的法子都沒了。想到這兒,楊妃露出不滿的表情。

鍾玉堂急忙拉嚴子方墊背:“這都是嚴子方,沒有問過我這個上官的意思,就把清河公主的遺體移送到禁衛所。如果末將知道公主遺體在那,一定會叮囑他們多加小心。”

嚴子方不甘示弱,冷冷回擊:“末將本不想說話,可鍾將軍既然想把責任推卸到末將身上,末將只好開口向娘娘說明真相了。”

楊妃挑眉:“什麼真相?”

嚴子方道:“火之所以轉眼之間就燒起來,火勢特別大,是因為禁衛所放了一大批烈酒。鍾將軍嗜好飲酒,每頓無酒不歡,火遇烈酒,才導致遺體燒得渣子不剩。”

楊妃的目光犀利,冷凝鍾玉堂:“嚴子方所言確實?”

鍾玉堂尷尬:“這……這是底下人硬要孝敬,說是賀末將升職,末將原本打算過幾天就退回去,沒想到……”

“別說了!”鍾玉堂是她自己選的,如今啞巴吃黃連,“還有,清河遺體的事不能外傳,儘快找一具屍體替代入殮。此事,交給嚴將軍辦。”

鍾玉堂神情難看。

嚴子方從容:“是,末將一定處理得妥妥當當。以末將所見,清河公主並非自盡,而是被莊女史謀害而亡,莊女史畏罪自盡。娘娘覺得可好?”

楊妃一笑:“怪不得覆水常誇嚴將軍能幹,果然敢想敢做,就照你的意思吧。”

嚴子方告退。

鍾玉堂還想爭取:“娘娘……”

楊妃冷了臉:“還不下去!一點小事都辦不好,怎麼期望你辦大事!”

鍾玉堂沮喪地退了出去。

玉合上前:“娘娘莫惱,彆氣壞了身子。”

楊妃搖搖頭,長吐一口氣。自從清河出了事,她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,卻說不清道不明為什麼。但願她多想了,一個公主而已,很快整個天下都會是她兒子的,她則母儀天下,人人都在她腳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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