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無敵

傅君走進傅柔的房裡,見傅柔專心繡一隻香囊。香囊上的紅花逼真如鮮,早先一直在繡的鷹卻毫無進展。她知道傅柔做事的習慣,從來不會半途而廢,把沒做完的活兒放一邊。

“還在繡它?要論繡工,你可是出了名得又快又好,這隻香囊卻繡了這麼些日子。花兒倒是真好看。”

“我用的是蘇繡中的套針法,絲線在套接時不露針腳,暈色過度才能渾然一體,花紋邊留出水路,讓繡面稍稍突起,看起來就像真花一樣。”傅柔頭也不抬,手也不停,但說起刺繡卻滔滔不絕,

傅君哦了一聲:“那位年輕英俊,無所不能的小公爺,已經好些日子沒露面了吧?”

“聽陸郎說,他出門辦事去了。”傅柔終於抬起眼,“好好的,為什麼提起他?

“不提他……”傅君將香囊拿過來,正反翻看,“那這香囊,是給誰繡的呢?”

“不和你說了。”傅柔奪回香囊,神情嬌羞,“阿姐今日來,有何要事?”

傅君這才正經:“聽紫雲說,自三娘管了賬,愈發苛刻你,連你要的繡線也扣,她自己卻大手大腳。你怎麼打算?”

傅柔正要張口。

管家氣喘吁吁跑進院子,語氣慌張:“柔二姐,不好了!染坊把徐家定的五百匹正藍色布,全都染……染偏色了!”

傅柔拉著傅君往外走:“阿姐瞧好,我這麼辦。”

兩人來到染池邊,只見一地青不青、黃不黃的布匹。她們一來,其他人的目光就都無言地看向了三娘子。

傅君皺緊眉頭:“怎麼會這樣?”

三娘子道:“也不是什麼大事。徐家要正藍色,但最近賬面上緊張,馬藍比菘藍便宜多了,所以……”

“所以三娘就把我配方里的菘藍,改成了馬藍?”傅柔不動聲色。

“如今我管著賬,自是要想法幫家裡省錢,誰知變成這樣。”三娘子直著腰桿。

“換染料,三娘手裡省下多少?又不知賠徐家五百匹布,卻要多少錢?”傅柔問得很謙和。

三娘子都不用盤算,就知道這回是偷雞不著蝕把米。

“我就是太操心了。管賬的既是三娘,我何必多管閒事,還勞煩三娘處理了。”傅柔要走。

“柔兒,好柔兒,你不能這樣對我啊。家裡的事我本來就不熟,幫你代管這一陣,我……”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。賬本你趕緊收回去,後面的事情,休想推在我身上。”三娘子朝常嬸使個堅定的眼神,常嬸把賬本往紫雲手裡一塞,甩掉這個燙手山芋,“天色不早了,我去看看郎君的晚飯準備好沒有。”

三娘子說完,就和常嬸頭也不回得走了。

管家上前問傅柔,“二小姐,這賠徐家的五百匹布……”

傅柔不慌不忙,“賠什麼?染池中放四兩六錢薑黃,一兩皂鬥,三株紫草,把這些布放進去,浸染兩個時辰,出來就是正藍色。”

人們立刻定了心。

傅君笑道:“這下好了。賬本有了,繡線有了,香囊可以繼續繡了。接著,就等小公爺露面了。”

傅柔羞道:“阿姐渾說,誰等他了?”

無敵山莊廣場上,豎滿活動的靶子。一名騎士馭馬乘風,一箭接一漸,猶如射出流星,然後從靶林中穿出,輕巧落地,大步來到牛無敵面前。

騎士不是程處默,又是誰?曬得黑裡發亮的臉,犀利的眼神,一人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!

點靶的大漢上前報數,“發三十箭,中靶心二十九,錯失一箭。”

程處默把半袖衣一脫,失一箭,就要罰一鞭。

被“瘋子”舅舅抓起來的那天起,他浸過燙掉一層皮的藥浴,綁在馬屁股後面跑著背兵法,兜在網裡倒吊著練射箭。如今,區區一鞭子,跟撓癢差不多。

“舅舅考我吧。”程處默只有一個願望,越快離開越好,傅柔在他心裡紮了根,天天小爪撓心一樣難熬。

“又考?”牛無敵確實說過,考過了才放人,不過程處默不停地請考,重新整理他對這個外甥的認知,“考不過的後果,你可想好了?”

“不就是受罰嘛,我都習慣了。”程處默扭扭脖子動動腰,一鞭子不痛不癢。

“好小子,有點脾氣了。”牛無敵心裡很高興,“行!什麼叫擇人用勢?”

程處默背道:“善戰者求之於勢,不責與人,故能擇人而任勢。任勢者,其戰……”

“我現在是叫你背書嗎?我叫你說自己的看法!”牛無敵拿戒尺,敲了一下程處默的腦殼。

“擇人用勢,意思就是善於作戰的人,要設法造成對我軍有利的形勢。”程處默學會了從善如流,千萬別頂嘴,頂嘴只會更慘,“手下的兵將有強有弱,各自有各自的優缺點,但作為主將……啊!”

“你說的不是你的看法,而是我昨晚告訴你的我的看法。你是鸚鵡嗎?只會拾人牙慧。這叫懂?這叫思考過?這叫融會貫通?” 即便坐在輪椅裡,牛無敵都不顯矮,氣勢碾壓一切。

眼見戒尺又要打來,程處默突然捉住,認真起來。

“勢,可以人為製造。一塊石頭放在平地上,顯不出作用。但是如果讓它懸在萬丈懸崖的邊緣,隨手一推,砸下來就能要人性命。這就是勢。水柔弱無力,但如果匯聚在江河裡,建高壩,加大落差,形成衝擊。激流就能卷帶巨石,沖垮城牆。這個,也是勢。一把刀,高高揚起,順勢揮下。這也是勢。一支箭,放在弦上,拉滿月弓。這還是勢,是引而未發的,蓄勢。”

牛無敵眼中光芒閃爍:“還有?”

程處默思緒如潮:“重要隘口,佔據高位,一夫當關,萬夫莫當。這是,人之勢。”

“還有!”好小子!

“與敵作戰,縱觀全域性。戰在荒野,爭在內廷,動搖敵軍根本。這是,掘根之勢。”

“好!為將者,首先要懂得造勢。有了勢,才能因勢導利,擊潰敵人。還有!”不錯不錯!

“釜底抽薪,背水一戰。這是生死之勢。”

“還有!”簡直熱血沸騰!

“說完了。過關了嗎?”

“嗯……”還沒過癮哪!

“舅舅,為將者無信不立,說話要算數。”

牛無敵到底點了頭,看程處默轉身就跑,生怕他改變主意似的。他不禁笑了,同樣的戰術他不會用第二次,這回是放長線釣大魚。程處默若真心想要守護自己心愛的女子,終有一天會明白,還得來自己這兒學本事!

程處默回來了!

當紫雲帶來這個訊息,傅柔的心中忽然溢滿了喜悅之情。回過神來,發現自己坐在了妝臺前,一筆一筆仔細地畫著眉,她才驚覺,原來已經對程處默這麼在意,只不過想到要見他,心頭就小鹿亂撞。

從來不在打扮上花過多心思的傅柔,好半天才打扮停當,讓紫雲找了錦盒,將香囊裝進去,親自拿在手裡,去找程處默。

沿著長廊走了一會兒,傅柔看見程處默與濤弟有說有笑,心跳又加快了,下意識躲到廊柱後面,悄悄看他。他的衣裝還是很華麗,但袍子被撐得滿滿的,這讓她想到濤弟,當初去九華山前瘦得跟猴子一樣,下山來卻又結實又高大,跟變了個人似的。

傅柔就有些好奇,不由自主得從柱子後面走出,想問問程處默到底去了哪兒。

程處默一見傅柔,腦子裡就放空了,巴巴地迎上去。

傅濤笑得曖昧:“二姐怎麼才來?師傅把孫子兵法之火攻篇都講完了。”

傅柔施禮:“小公爺對三弟費心了。”一面對程處默,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麼。

“還叫小公爺?”程處默眼珠子定著,不想從傅柔身上移開,這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。

“程處默。”傅柔儘量把語氣放自然。

“哪有連名帶姓的。”程處默卻不讓她矇混過關。

“……處默。”傅柔彆彆扭扭,臉微紅。

“我的香囊呢?”程處默攤開手掌。

傅柔遞上錦盒。

程處默開啟一看,香囊的做工細密,花兒幾乎以假亂真,令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。

“雖聽你娘說起過你的繡功,想不到技藝這麼精湛,只怕連宮裡的繡品都比不上。”他哇哇讚歎。

傅濤湊過來,探頭往盒子裡瞧,剛想伸手,卻被程處默拍開。

“二姐偏心,這香囊比你給我繡的漂亮多了。”傅濤突然留意到,“咦,這花有刺?”

傅柔話裡有話:“花雖好,刺扎人。”

“扎就扎,我不怕疼,還就喜歡刺激。”程處默將香囊系在腰間。

傅柔低頭抿笑,轉身走了。

程處默望著傅柔離去的方向半晌,直到傅濤拍了他後背心一下。

“師傅,下月十五是二姐的生辰。”傅濤眨眨眼。

“那還等什麼?”程處默拉著傅濤就走,“買禮物去!”

誰知,買個禮物,都能撞上麻煩。

傅濤帶著程處默,來到城裡最熱鬧的街,兩旁都是廣州最出名的商鋪,還有各種各樣的小攤,而這一年天下初定,沿海最先繁榮,舶來品隨處可見,還有大鬍子藍眼珠的商人成群結隊。

“怎麼樣,師傅?咱廣州熱鬧吧?”傅濤原以為程處默會很新鮮。

“我說你啊,不是在家,就是上山,見識也太少了。”程處默一臉驕傲,“但凡到過長安的人,就會明白什麼是天下第一都。”

“那師傅能不能帶上我,去長安看看?”傅濤不由心生嚮往。

“沒問題,我們一家人嘛。”程處默說到這兒,突然發現自己對傅柔的感情多認真,竟然產生了娶妻的念頭,而且心裡不但不惶恐,還美滋滋的。

“師傅,這個好看,我二姐會喜歡的。”傅濤察覺不到程處默的心裡變化,拿起路邊攤上的一根簪子。

程處默看一眼,立刻嫌棄:“木頭簪子怎麼配得上柔兒?”轉身看看四周,見街對面有一家珠寶店,門面挺大氣,“那家看著還行——”

話未說完,就見一騎快馬衝入街道,馬背上的人好不囂張,手裡的馬鞭亂揮。

傅濤驚呼:“師傅,那裡!”

程處默也看到了。

街中間站著一個娃兒,顯然被嚇呆了,眼睜睜看著快馬來到面前,高高抬起雙蹄。說時遲,那時快,程處默和傅濤同時出手,一個抓娃,一個抓韁繩。馬受了驚,將馬背上的人摔落在地。程處默快步上前,坐在那人身上,傅濤則按住那人的一條胳膊。兩人的默契,看得人們不由喝彩。

“不長眼的東西!我乃侯大將軍的信使!”騎士還能蠻橫無理。

程處默揍他一頓爆炒毛慄,說道:“睜大你的眼睛給我看清楚,我乃盧國公府的程處默!”但也不跟他糾纏,揍完就和傅濤退到一旁。

“程處默,程處默,你等著!”信使掙扎著爬起來,牽過馬,一瘸一拐地跑了。

程處默冷眼看著信使走遠,想起侯家是住在廣州的。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,程家人走到哪兒,都能遇到侯家人,不過他可不是怕麻煩的主,自報家門就是要讓對方知道,想要報復就只管衝他來。

“慘了,二姐如果知道我又在外面打架,絕饒不了我。”傅濤卻怕他家二姐的雞毛撣子。

“欺上瞞下,乃男人必修的功課。瞞著她不就行了?”傅柔看不見的地方,程處默全然放飛自我,“剛剛打得痛快,走,請你喝酒去。”

作為未來的姐夫,有責任帶著小舅子開眼界。既然要開眼界,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喝酒,必須是花酒。

第二天,程處默扶著一身酒氣的傅濤回到傅府,尚未意識到危機,直至踏進傅濤房間的瞬間,迎頭擊來一隻雞毛撣子,腦子才徹底清醒過來,連忙把傅濤推了進去。

“青樓花酒,夜不歸宿,還讓人把賬單送到家裡來,傅濤你想氣死我是不是!”傅柔氣得夠嗆,這小子完全是散財童子啊。

躲在門旁的程處默暗暗叫苦,自從來到廣州,追隨傅柔住進傅家,接著又去無敵山莊強化訓練,已經好一段時日沒能痛快喝一場了,所以喝得有點過,居然比傅濤先倒,忘了傳授花樓要付現銀的經驗,傅濤這傻小子居然報上傅府的名頭來會賬。

“我就是喝醉了,在那兒睡了一覺,什麼也沒幹。”傅濤抱頭亂竄,同時很不仗義地拉人下水,“是師傅帶我去的!”

程處默本來想溜了,一聽自己的名字被報了出來,要是一走了之,豈不是讓柔兒誤會自己的品行有問題?於是,他硬著頭皮走進房間,偷偷瞪了傅濤一眼。

傅濤才不管別的:“師傅你幫我擺平二姐。”一說完,就溜了出去。

傅柔停下追打的腳步,抓著雞毛撣子的手已經垂落,五指卻收得死緊。她相信,自己的弟弟再胡鬧,也絕對不會栽贓。她還以為程處默不是那種花花腸子的人,結果和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。

在傅柔的目光中,程處默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,前所未有的愧疚感讓他抬不起頭。

“昨天是我的錯,我把傅濤帶了去花樓,不過我們只是喝酒,並沒有做別的,你要是生氣,就打我好了。”其實,他還是收斂的。

傅柔真將雞毛撣子舉起來。

程處默一縮脖,一閉眼,卻沒動靜,等到睜開眼一瞧,傅柔已經將雞毛撣子拿正了,輕輕掃過他的袍子。

傅柔低聲說:“雞毛撣子是用來撣灰的,不是用來打人的。”而他,也不是她的兄弟,由不得她來管教。

程處默握住雞毛撣子,同時也握住了傅柔的手。傅柔一驚,想要抽手,程處默卻緊緊捉住不放。傅柔抬眼,望入程處默的眼。他眼裡的她,面容有些哀傷,她從不曾看過自己這副模樣。

“青樓都是欺辱可憐女子的地方,你為什麼要去那裡喝酒?”面對這般的親近,傅柔禁不住問出了自己的真心。

“青樓也可以是三五知己吟詩作對,喝酒暢談的地方。就是陸庭,他最愛逛青樓。陸庭和我說,青樓女子可憐,如果不去逛,青樓沒有客人,她們連吃的都沒有。”程處默只能拉好友墊背。

“所以,你就愛上逛青樓了?”傅柔凝視著程處默的眼,真怕答案是肯定的。

“沒有沒有!我每次去,其實都是警告那些不正經的傢伙,只許喝酒,不許嫖妓。”他保證,以後一定會這麼做的。

“你也太天真了。”她失笑,心頭一鬆,“以為這樣警告,那些色鬼就會按你說的做嗎?”

“盡力而為吧。”她的笑顏,讓他可以再度呼吸,“這世上,總需要一些浩然正氣。”

“你說的對。”傅柔的眼裡彷彿有著一片美好星空,“這世上,總需要一些浩然正氣。”

程處默望進傅柔的眼,感覺自己陷入了那片星空。

這時,全然不知自己成了花花公子的代表,陸庭端著硯臺,拐過廊角。一道身影衝出,撞到他,墨汁盡灑他的袍衣上,他也沒在意,下意識捉住那人的手,幫她穩住身形。

那人竟是平日乖巧安靜的傅音,一臉忿忿然,卻在看到陸庭的那身墨汁時,立刻變得歉然。

“陸哥哥,對不住。”

陸庭謙和回應:“我無妨,倒是你怎麼了?”

傅音氣鼓鼓道:“還不是我娘。三哥逛青樓讓二姐揍了,我娘卻拿我撒氣,說我——”娘罵哥哥沒出息,又罵她勾搭不到程處默,但這種話她可說不出口,“無緣無故,說我的不是。”

陸庭勸:“多半是你娘擔心你兄長,才急糊塗了,你別往心裡去。”

“陸哥哥,你研墨是不是要寫字?”傅音需要找點事情來做。

陸庭點頭。

“那你可不可以教我書法?本來處默哥哥答應教我的,可我總不見他的人影。”哼,娘越要她接近處默哥哥,她越要避開,她的眼睛又不瞎,人家眼裡只有二姐,好不好?

“處默要教你?他說的?”陸庭想笑不敢笑。

“是啊,處默哥哥寫的字可好看了,我二姐都說好。”傅音看著陸庭哥哥笑笑的樣子,真俊啊。

“他寫的,一定是自強不息四個字吧?”陸庭太知道那四個字的出處了,很不幸,和某人從小一起長大,上的同一個學堂。

“陸哥哥居然猜得到,太厲害了。”傅音只覺得神奇,忽然眨眨大眼睛,“不過,他寫得再好又不教,陸哥哥能教我麼?”

面對這麼一張“虛心求教”的乖娃娃臉,陸庭沒法說不,約好書房見,他先去換衣服。但等他走進書房,傅音冷不丁拿了桌上一張字跡奇醜的紙條。

“這是陸哥哥寫的?”

陸庭一時順口:“不是,是處默——”忽然閉嘴,還差點咬到了舌頭。

然而,太遲了,傅音聽得一字不漏,驚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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