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 私奔

晨光縷縷穿過密林,彷彿織機上一根根的絲線,輕彈起微塵。程處默眼中卻看不見這樣的美景,反被盤根錯節的大樹絆倒,已經沒有爬起的力氣,只能靠著樹幹,喘口氣。吳王早已不見,什麼時候不見得,是再找柔兒,還是已經回宮,他毫不關心。

“柔兒,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?我真沒用,不能保護你。早知今日,我當初就不該讓你進宮,哪怕抗旨,被皇后殺頭。我辜負了你。柔兒,你的魂魄還在這大蒼山嗎?你出來,讓我見見你。我捨不得你,我捨不得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心中痛悔。

前方隱約出現一道纖細的身影,恍若林間仙子,朝他走來。

“柔兒?”呵呵,他還是累趴了,所以發夢。

“處默。”她蹲在他身前,伸手撫過他疲累的臉,“你一直在找我麼?辛苦了。”

“這算什麼?你放心,我一定會找到你的!雖然這是做夢,應該沒有五感,我的柔兒就是處處與人不同,你的手好舒服,好溫暖。”

傅柔笑了笑:“這不是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卻被他拉進了懷裡,她稍稍掙一下,卻看他累得眼睛都睜不開,順從偎依著。

程處默忽然睜眼,捉住傅柔的雙臂,四目相對,湊近,湊近,湊到鼻尖對鼻尖。

“柔兒,真是你!”不是夢?!

“你是活的!”也不是鬼?!

傅柔失笑:“我當然是活的。”

程處默猛地親了傅柔的臉頰一下,激動,興奮,思路還很清晰:“可我在森林裡見到了你的衣服,上面沾著血,還有老虎的腳印……你是怎麼活下來的?”

“我……”答應過侯盈盈不牽扯出她,而且嚴子方也無惡意,“我在山裡迷路了,遇到一戶採藥人家。他們心腸很好,讓我換了一套乾淨衣服。原本穿的女官服又髒又破,我脫下來,不知丟哪去了。至於你說發現了我的衣服,上面還有血跡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
程處默固然有疑慮,但人既然平安,什麼也顧不得了:“好,只要你活著就好!”

這時,遠處傳來護軍的喊聲,他們還在搜山。

傅柔沒有多想,站起來:“太好了,他們來找我們了。”

程處默卻拉住她的手:“柔兒。”

她低頭望著他,看他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,她已然明白。

“只要你不出去,他們會以為你已經死在猛獸的利爪下,這是唯一逃離宮廷的方法。然後我們一起離開,從此以後,再也不用當牛郎織女。”

她仍理智:“我們不可以就這樣丟下一切,這太不公平了。”

“我們不公平?”他從來順心而活,為了她,憋了太久的真性子,“我們傾心相愛,為什麼要被一堵該死的高牆隔開?為什麼你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,皇后要你嫁給誰,你就要嫁給誰?在他們眼裡,你只是一個用來平衡局勢的砝碼。我們不公平?皇上公平嗎?皇后公平嗎?這個世界公平嗎?柔兒,跟我走吧。”

“處默,我爹孃年紀大了,濤弟不知生死,音妹又不見了,拋下他們,我做不到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不是公平不公平,而是我在你心裡的分量,沒我想象的那麼重。你要回去皇宮那個囚籠,我程處默,不送了。”他奮力起身,彷彿要掙脫過去的泥沼,往反方向走去。

傅柔面向護軍的方向看了一會兒,理智告訴她沒錯,但心的深處卻在吶喊,處默才是對的那一個。自由的機會稍縱即逝,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由別人掌握她命運的感覺。

傅柔猛地轉身,朝他離開的方向追去,可是他卻已經不見了。她慌里慌張地一通亂找,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自己。

“處默。”她紅了眼,“我差點找不到你了!你為什麼不等等我!”

他的話語貼在她耳畔,溫柔深情:“傻瓜,我一直都在你身邊,從沒離開過。”

這日早朝,皇帝大讚程處默英勇,雖然程處默不在,仍當著群臣的面,許諾要賞。

程咬金近來因為這個兒子,大大長臉,但反觀侯君集,有點灰頭土臉。侯傑負責皇后出行,如今出了這麼大的意外,無論如何要被問責。不過,中途殺出個漢王,來傳太上皇旨意,證明侯傑英勇忠誠,擋住了歹徒一時,太上皇和皇后才有時間撤走。

漢王不僅有太上皇的證言,還把曹元的兩個親兵帶了上來。他們證實曹元對侯傑心存不滿,沒提醒侯傑知會當地官員和駐軍的慣例,把翫忽職守的罪名扣在了曹元身上。

程咬金卻提到一個疑點,歹徒早設埋伏,顯然有人洩露了路線,侯傑難逃其咎。漢王仍指曹元洩密。

最後,皇帝認為茲事體大,還是要讓專人審理。太子毛遂自薦,皇帝卻反而把這件案子交給了吳王,又看漢王能抓住曹元這個點,因此也讓他協同辦理。

下朝後,程咬金看見侯君集和漢王交頭接耳得離開,不禁哼了一聲,真是臭味相投。

“阿爺。”程處亮已等他一早上,“到處都找遍了,連大哥的影子都不見。”

“吳王發現了傅司言帶血的衣物,這人十之八九已遭遇不測,因此才將護軍帶回,停止了搜尋,肯定是你大哥他不死心。”

“大哥會不會想不開……”

程咬金打斷:“閉嘴,少說不吉利的話。給我加派人手,靜靜地找,別驚動其他人,尤其是你娘。”

自從處默給程家長了臉,提心吊膽的次數也多了起來,哎,福兮禍所伏。

誰也沒想到,程處默已經帶著心上人私奔了,去的還是廣州,靠著海的城市,感覺就自由自在。

不怎麼享受這份自由的傅柔蹙著眉,聽程處默跟店小二報了一堆複雜的菜名。自由是需要代價的,問題是兩人腰包空空。

“這些都不用,來兩碗素面吧。”她掂了掂錢袋,嘆口氣。

來廣州城這一路,程處默大手大腳,她怎麼勸也不聽,樂觀得要命。

程處默叫起來:“光要素面怎麼行?一頓飯至少要有魚有肉吧?我已經很節制了。”

小二有些不耐煩,好似看出他們的窘迫。

程處默雖然看見了傅柔手裡那個癟癟的荷包,仍撐直腰桿,要了兩個葷菜,兩碗素面。

等小二走了,傅柔把荷包放在程處默手裡:“你自己瞧瞧,吃完了拿什麼付賬?和你說了一路,今時不同往日,你偏不聽。”

程處默信心十足:“柔兒放心,我絕不讓你吃半點苦。像我這樣的,能文能武,長得又俊,還怕掙不到錢嗎?”

傅柔斜睨:“倒是不知,你有犧牲色相的打算?”

程處默哈哈笑:“柔兒,你還會說笑話哪。”

“不然,你說,等會兒結賬的時候,怎麼打算的?”傅柔覺得在宮裡都遇不上這麼難的事,囊中空空,騙吃騙喝。

“我這麼帥,這麼壯,給他們幹活不就成了。”他確實打算好了,“有我在,看誰還敢在這家酒樓吃霸王餐!老闆白撿這麼大個便宜!”

傅柔無語地看著他,除了他臉皮那麼厚,吃飯不給錢,還能有誰!

不過,還真別說,程處默這相貌確實佔了些優勢,吃完這頓飯,和老闆一套近乎,老闆就同意他當了夥計,工錢抵飯錢。

傅柔也不說什麼,在酒樓對面的茶寮要了一壺茶,邊喝邊等。老闆說三日。她篤定,不用兩個時辰。

果然,才一個多時辰,程處默就從酒樓走了出來,一臉沮喪的表情在看到傅柔時瞬變,腳步輕快。

“柔兒,有個好訊息!”

“我來猜猜,老闆說不用你幹活,還那頓飯的錢了?”簡而言之,被趕出來了。

“柔兒最聰明。”程處默咧開嘴,笑嘻嘻。

“哪兒是我聰明,是老闆聰明,再讓你呆下去,他這買賣就不用做了。”

傅柔微微歪了頭,但見客人們紛紛從酒樓裡跑出來,要麼鼻青眼腫,要麼一瘸一拐,老闆跟出,不停拱手作揖,求爺爺告奶奶的模樣,好不慘烈!

“不能怨我!那些孫子,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,說我不像夥計像將軍,我誇他們眼力不錯,他們就罵罵咧咧,還跟我動手動腳,非讓我點頭哈腰,我怎麼可能受那群白痴的窩囊氣啊!”所以,一時沒忍住。

傅柔笑了笑:“還是我做些刺繡賺家用。”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公爺,放棄一切,就為和她在一起,她永遠不會怨他。

程處默不同意:“不行,我程處默的心愛之人,怎需拋頭露臉當街叫賣?”忽然擠眉弄眼,“靠臉吃飯不行,我還有好身手啊,山裡的野味就夠我們吃上一輩子的。”

到了晚上,兩人的伙食果然大大改善,篝火燒得旺旺的,架子上烹著野兔,香味四溢。

程處默美滋滋割下一條兔子腿,遞給傅柔。傅柔咬了一口,眼睛讓火光映亮,表情一看就知道很好吃。

程處默笑眯了眼,溫柔得為她擦拭嘴角:“跟著我,你就放心吧,就算離鄉千里,隱姓埋名,我還是能包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原來,只要讓喜歡的人開心,他就成為英雄。

“打野味,可以顧得了肚子,但住的地方怎麼解決呢?”總不能一直風餐露宿。

“好辦,我明天多打幾隻,到城裡賣了錢,就可以住客棧了。”他忽然撇頭,神情冷冽,“誰?”

草叢一動,顫巍巍走出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和邋里邋遢的小女孩,直勾勾望著傅柔手裡的兔肉。

傅柔立刻留意到了,招了招手:“別怕,坐過來吧。”

老人還在猶豫,小女孩卻跑到了傅柔的身邊,接過她遞來的兔肉,吃了起來。

當兔子肉變成骨架子,彼此也熟捻起來。

老人說起老家在獅子山,有好幾股土匪,莊稼人沒了活路。年成好,土匪就搶糧食,家裡養的雞鴨也不放過。要是年成不好,就搶女人。小女孩的娘,也被土匪搶走了。

傅柔心裡酸楚,但給小女孩編了好看的辮子,問她叫什麼名字。小女孩歡喜地摸著辮子,突然跑到草叢邊,摘了一朵小花,羞澀地送到她手裡。

老人嘆息:“我這孫女天生就不會說話。”

傅柔奇怪:“老人家,土匪如此猖狂,朝廷難道不管嗎?”

“不中用。有一次,聽說來了上萬的官兵,說什麼剿匪。後來就說剿光了,領頭的回京升官去了。其實啊,那些土匪還在,搶得比從前更厲害。”老人搖了搖頭,佈滿皺紋的臉無聲訴說著苦難。

程處默特別明白:“有的武官怕死怯戰,在地方上虛晃兩槍,就向朝廷報功,藉此升官。一群無能小人!要是給我兩千人馬,我肯定……”

他忽然感覺到傅柔的目光,下意識住了嘴。是的,他已經做出了選擇,放棄從前的一切。

老人一無所覺:“要說如今,確實比當年兵荒馬亂的日子強,就算逃難到這裡討飯,也能勉強挨個半飽,不像隋末,遍地都是餓死的屍首。可人心就是不足啊,總有點小盼頭。盼著仗不打了,就想著要是能再來一個程咬金那樣的大英雄,把那些害人的土匪給收拾了,那日子就好過了。”

程處默忍不住:“你也知道程咬金?”

“程咬金誰不知道啊?評書上都說了,半路殺出個程咬金,吆喝一聲,大斧一揮,壞人就沒氣了。”老人中氣都足了些。

程處默驕傲哈笑:“對對!我也聽過!”

老人卻是苦笑:“不過,都說程咬金當大官了,現在不打壞人了,要不然他怎麼不來我們獅子山,打打土匪呢?”

程處默為老父親說話:“程咬金也是人,也會老,年紀大了,總該清閒清閒,享享福,對吧?”

“對,對。人老了,就盼著兒孫滿堂,看著兒子孫子圍著自己,享天倫之樂,那就是大福氣。程咬金那麼厲害,一定正享福呢。哪像我啊,媳婦被土匪搶了,我那傻兒子不死心,到處找,最後自己也不見了。剩我一個老頭子,白髮蒼蒼,還活著幹什麼呀?但我不能死,我還有這小孫女。人老了,自己如何不要緊,心裡想的都是子孫。”老人感同身受。

程處默望著老人,瞬間恍惚,彷彿看到了父親。他的父親嘴上不說,但當他活著回家的時候,父親激動地暈了過去。也不知道如今,父親會多擔心他。他不由地嘆了口氣。

傅柔默默看在眼裡,什麼也沒說。

第二天一早,老人帶著孫女向兩人辭行,繼續上路去尋找他兒子兒媳。小女孩又送了傅柔一朵小花,向她揮揮手,跟著爺爺遠去。

程處默目送良久。

傅柔望著他,她知道他沒睡好,夢中在喊他阿爺。逃難的老人,讓他想起來同樣白髮蒼蒼的老父。而她,何嘗不掛念著家中父母。

“處默,我們回去吧。”不告而別,心存內疚,到底能走多遠呢?

“不!”程處默猛地轉身,目光倔強,“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,我絕不放棄,你也不許放棄!”

陳國公府裡,今日張燈結綵,到處是喜字。

侯盈盈獨坐窗邊,隱隱約約,能聽到眾僕的說話聲。侯長興成親,人人忙著張羅,只是不知這喜氣,能不能讓大哥醒過來。

傅音走進來,乖巧行禮。

侯盈盈勉強笑了笑:“大哥有好轉嗎?”

“按您說的,一天一顆藥,但還是不見起色。不過張太醫說,也許少爺腦裡的淤血正在化去,只要堅持就有希望……”傅音語氣一頓,面色遲疑,到底還是開了口,“其實,我來是想問問小姐,那瓶真主救命丹是誰給你的?”

侯盈盈的眼中一抹痛楚,咬了咬唇:“為什麼忽然問這個?”

“丹藥只剩一顆了。我想,您能否可以再去要一瓶,或者告訴我哪兒能得到,我來去……”

侯盈盈嘴角浮笑,表情卻像哭?:“再要一瓶?可惜,能夠換這真主救命丹的東西,我也只擁有一次,再也不可能換到第二瓶。”

傅音嚇一跳:“是音兒說錯話了,這麼珍貴的藥,能要到一瓶已經不容易,我還為難您。”

“你沒有說錯什麼,是我沒用,再幫不上什麼忙。”她該死心了,一個連笑容都不願施捨給她的人,一個用一瓶藥就想換她最珍貴的人,她何苦作踐自己。

“您最近憔悴了很多。”傅音小心翼翼,“是不是有什麼心事?”

“我連心都不在了,還哪有什麼心事。”侯盈盈衝動出口,但見傅音驚訝的神色,“大哥出事,我太難過,說話難免顛三倒四。音兒,好好照顧大哥,一切就拜託你了。”

傅音心裡七上八下,總覺得侯盈盈遭遇了什麼難事,但等她回到侯傑的屋裡,就顧不得別人了。

她緊緊捉著他的手:“都是我的錯。你會這樣,都是我的錯。從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,我就沒有安好心。我一直在詛咒你,因為你是侯君集的兒子,是害死我孃的侯長興的堂弟。你對我那麼好,我卻一直騙你。我錯了,我不該詛咒你,我不想你死。你睜開眼睛看一看我,好不好?求求你,不要這樣懲罰我。”

手上突然傳來一股握力,她驚得坐直,見侯傑的手回握住了她的手,剎那喜出望外。

侯傑睜開了眼,定定看著傅音。

傅音想起剛才那番話,以為他都聽見了,心跳從速。

“音兒……”他伸出手,包住她半邊臉頰,“怎麼瘦了?”

她鬆了口氣,但覺眼前一黑,暈了過去。

侯君集得到兒子醒來的訊息,帶著張太醫趕來。侯傑卻焦急得讓張太醫先看看昏迷的傅音。

張太醫仔細把了脈,笑著拱手:“大喜,大喜啊!這位小娘子是少將軍的房裡人吧?她有喜了!”

侯君集哈哈大笑:“好!好啊!我兒終於醒來!我侯家要添長孫!長興這一沖喜,果然喜事連連!”

僕人們把傅音抬回屋去,太醫開藥去了,房裡只剩侯君集和侯傑父子倆。

侯傑面色一正:“阿爺,是侯長興,向洪義德洩露了車隊回長安的路線,還要我死。”

侯君集大感意外,神情變了又變,眼中沉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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