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章 撥雲

日落時分,車隊來到驛站外,驛丞已在守候,帶著兩名小吏。傅柔從車裡往外看他們一眼,見這三人膀大腰圓,不像驛館裡的,倒像武官。

傅柔自言自語說出了口,正好讓令狐得關聽見。他也起了警覺,盯看驛丞半晌,再往大門裡掃一眼,見有人影悄悄滑過,不由眯了眯眼,打個手勢,要下馬的眾侍衛立刻不動,自己慢騰騰地走上前去。

“崔驛丞,這驛站連你一共有幾個人啊?”

驛丞看出令狐得關的謹慎,躬著身,規矩答道:“大唐有規制,按我們這驛站的等級,設驛丞一名,副吏兩名,雜役四名,一共六個人。將軍是看見雜役在裡面忙活吧?他們是在給將軍和各位侍衛大人的馬準備草料。”

“四名雜役,確實是這個規制。”令狐得關語氣忽然一沉,“可這裡的驛丞不姓崔!”陡然拔劍,刺進驛丞心窩。

兩名小吏兇相畢露,同時手握匕首,往令狐得關攻去。令狐得關也不戀戰,飛身上馬,呼喝著撤走。然而,慌亂之中車隊失去秩序,馬車們擁擠搶道。

傅柔當機立斷,吩咐車伕讓晉王和鄭妃的馬車先行,她的馬車落在了最後面。車伕眼見眾侍衛只顧護駕晉王和鄭妃的馬車,離他們越來越遠,驚慌失措,一頓猛鞭直抽馬匹。

馬吃痛之下狂性大發,突然轉向,往林子裡跑。林中沒路,還有溝渠,車軲轆一不小心歪進溝裡,馬車側翻。車伕一看不對,自顧自跑了。

傅柔還算手腳靈敏,抓了車轅鑽出馬車,本想往回找路,但見從驛站追出來的殺手們氣勢洶洶出現在林中,只能硬著頭皮往深處跑,卻很快被殺手們追上。

“就她一個,也不像那個什麼鄭妃娘娘的。”其中一個殺手看清傅柔,“女官而已。”

另一個殺手道:“上頭說了,寧可錯殺,不可放過,一個不留!殺!”

傅柔摔倒在地,無力反抗,只能撇頭閉眼,聽天由命。忽然,一道疾影從樹上俯衝而下,一劍削了那個殺手的腦袋,另一手伸向傅柔,想要拉她起身。

“處默!”傅柔看對方輪廓就知道是誰。

程處默卻悶哼一聲,後背空門大開,被殺手刺中後腰。

“處默!”傅柔驚嚇。

程處默反手一劍,又削了兩顆腦袋,拉起傅柔:“快走!”

傅柔遲疑:“晉王他們……”

程處默氣不動:“先顧著你自己的小命吧,傅尚宮!”

起初,程處默帶著傅柔走,後來他漸漸乏力,讓傅柔一肩扛一手扶,結果失足滾下陡坡,落在一處隱秘的山澗前面。

這樣的一個兇夜,偏偏月亮特別美,月光映著澗潭,彷彿碩大的珍珠。只是沒有人有心思看美景。

傅柔為程處默檢查傷口,深鎖眉頭:“流的是黑血,對方的刀上有毒。”怪不得突然乏力。

程處默靠著山岩,虛弱頂嘴:“死就死,用不著傅尚宮操心。”

傅柔目光幽幽,與他對視半晌,忽然掏出一個小瓷瓶,倒了一顆藥丸,連問都不問一聲,捉著他的下巴,就塞進他嘴裡。

“什麼東西?”程處默想吐出來。

傅柔及時看穿,用手捂住他的嘴,直到他嚥下去。

程處默惱羞成怒:“要不是我手腳麻痺,我絕饒不了你!你給我吃的到底是什麼?”

傅柔終於回答:“丹仙的解毒丹。”

程處默聽說過丹仙,一丹千金難求,哪知傅柔隨手就給他餵了一顆。

他心生感激,卻又不肯服軟,語氣硬邦邦道:“何必在我身上浪費?沒了我,你和吳王長夜相伴,大談因果。”

“何止吳王,和我交好的權貴多著呢。你剛才吃的那顆解毒丹,就是漢王還給我的。”氣死他算了,不然先氣死了自己。

“你!”看著傅柔在月光下份外明麗的容顏,程處默有些恍神,隨即恨恨地別過臉,“你走!”枉費他暗中守護,全是白搭。

傅柔的眼中也沉了月光:“處默,你想清楚,我走了,就真得不會再回頭了。”

程處默張張口,卻沒說一個字。他沒出息,他知,她也知。

“服下解毒丹,半個時辰之內起不來,不如趁此機會,你我把話說開?”她想知道,她和他還有沒有未來?“我一直在想,你究竟惱我什麼?然後我明白了,我離開廣州時,沒能見到你,告訴你事情的經過,所以你以為我是貪慕虛榮,和吳王一起回了長安。是麼?”

程處默哼了哼:“難道不是?”

“不是。”傅柔沉靜,“那日官兵搜到客棧,皆因陳友諒虛報你是洪義德同夥,我急著離開客棧去找你,誰知在途中看見姐夫被押解官衙。我擔心大姐,不得不跟去。眼看姐夫和大姐要受冤受刑,才揭示女官身份。吳王出面,證實我沒有撒謊,但也意味著我沒有選擇,只能回宮。”

程處默沒想到會是這樣,露出驚訝的表情。

“我本以為等你回到長安,可以和你解釋清楚,誰知你不肯給我機會,就自請去了邊關。再後來,你身邊又多了憐燕兒。”傅柔語氣稍頓,“也許你希望,我該更勇敢,甚至放下自尊抓住你,可是我希望的是,你能懂我,即便無聲,也勝有聲,堅定不移。處默,難道我們當真漸行漸遠了嗎?”

“柔兒……”他禁不住喚道,但一份歉意擱了太久,不知如何開口。

傅柔因那聲“柔兒”而眼底溼潤,然而她和他的心結,需要時間解開。

“我要找晉王殿下去了。不瞞你,魏王和太子鬧成如此,我總覺得哪裡不對,如今就快撥雲見日,也因此,殿下身邊危機重重。魏王妃出事的時候,我很天真,錯求了楊妃,結果卻被她送到內侍監,以至於什麼都做不了。這回,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成為犧牲品。但願從今往後,程將軍對我不要再橫眉冷對,你我即便無法回到從前,也不是敵人。”

程處默望著傅柔離開的身影,目光不挪。

他錯了,但不會再用花言巧語來討她的原諒。他也想起來了,她要的,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。英雄,不是吹出來的,是成就出來的。他這會兒,還欠著火候呢。不過,來日方長!

“什麼!玉合是隋煬帝之子?”皇帝吃驚,望著下方跪著的陰嬪。

陰嬪額頭隱隱見汗:“啟稟陛下,正是。”

皇帝極為重視:“說仔細些。”

陰嬪謹言:“臣妾一直不明白,為什麼楊妃對臣妾苦苦相逼。現在回想起來,楊妃對臣妾態度改變,就是那次陛下恩准臣妾的表兄王作忠入宮。他和臣妾提起在御花園正巧遇見玉合,說玉合很像一個人。臣妾當時沒放在心上,後來見到楊妃,隨口提了一句。臣妾是無心之言,但當時應該已經引起楊妃的忌憚,她怕臣妾識穿,所以才會處處逼迫臣妾。”

皇帝道:“這些不過是猜測。”

“陛下也知道,臣妾父祖都是隋朝大臣,臣妾幼年長居長安。隋煬帝登基十四年,常年巡幸,真正留在長安的時間不足兩百天。受寵的皇子公主能陪著他滿天下游玩,其餘的都被丟在長安。那些留居長安的皇子裡面,有一個叫楊連,因為母親身份卑賤,又不受隋煬帝寵愛,所以遲遲沒有封王,很不起眼。當年臣妾的表兄曾經與他做過一段時間的玩伴,臣妾因為說話冒犯他,被他推進水裡病了一場,後來就再不和他玩了。多年之後,物是人非,臣妾再也沒想起這個人,不料他就在宮裡,近在眼前。”

“你怎能肯定玉合就是楊連?”茲事體大。

“年紀大了,相貌雖有變化,但脫不了少年時輪廓。臣妾從前是沒往這想,如今回憶起來,是越想越對得上。臣妾肯定,他就是楊連!而且,他小時曾遭雷擊,右手臂上留下了一塊難看的傷疤。陛下一驗便知!”

事關重大,皇帝也不遲疑,立刻召來玉合。玉合一進甘露殿,看到陰嬪,臉色微變。

皇帝直接下令:“玉合,把你右手的袖子卷高。”

玉合恢復恭敬的神情,鎮定捲起袖子,露出半隻手臂。

陰嬪震驚:“啊!這……”

玉合的手臂上方是一大片恐怖的傷痕,但看起來不像雷擊造成,而是被燙傷的。

“小時候貪玩,打翻了爐子上燒的開水,就燙成這樣了。”他早知道幼年那塊傷疤可能成為隱患,在進宮之前不惜燙傷了自己,如今慶幸。

陰嬪的目光驚疑不定。

皇帝問:“幾歲燙傷的?”

玉合答:“五六歲的時候。”

皇帝意味深長:“這麼小的孩子打翻一鍋開水,就只燙傷了右邊的手臂,那算運氣很好了。”他看過了多少奸佞小人,像這樣為了隱藏身份,在舊傷之上加新傷,反而是有大陰謀的。

玉合聽得出來:“奴婢不敢隱瞞,當時不但燙到右臂,還燙掉了肩膀上的一大塊皮。請恕奴婢無狀。”

他脫下衣服,肩上還有一大片恐怖的傷疤。

皇帝看陰嬪一眼,才對玉合道:“你可以下去了。”

玉合才走,皇帝派去調查舊卷宗的內侍來報,說楊連死於長安戰亂,還有下葬的記錄。

陰嬪左思右想,總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:“陛下,他可能……”

皇帝卻一抬手,讓陰嬪先下去了。但他獨自沉思了良久,要說陰嬪錯看,如何解釋楊妃對她的步步緊逼,還有玉合這片燙傷,這麼巧也在右邊,欲蓋彌彰,細思極恐啊。

皇帝立刻寫了好幾份聖旨,叫來內侍加急送出,又讓人把楊妃叫來,才喝了一口茶。

“曹養德,朕這麼做,是對是錯呢?”皇帝未必需要建議,但求一份心安。

“陛下一向聖明。”曹總管也很清楚。

“大唐如何建起來的……”皇帝眼中彷彿在回放過去,“朕不能對不起那些為大唐開闢江山而犧牲了性命的功臣,更不能對不起好不容易過上太平日子的百姓,朕為了保全自己,不得不和兄弟廝殺,也不得不殺了自己的一個兒子,足夠了!李氏血脈,不能再為了這張龍椅互相殘殺。朕但願他們能瞭解這苦心的安排,並非重了這個輕了那個,而是想要保全帝王之家的珍貴親情。”

曹總管沒答話,知道何時閉嘴。

不一會兒,楊妃領著玉合入殿,神情柔和。

“不知陛下召喚臣妾,有什麼事?”

皇帝的目光在楊妃和玉合臉上流連,想要看出什麼似的:“楊妃,陰嬪告訴朕,玉合是隋煬帝的皇子楊連。”

楊妃吃了一驚,立刻跪下。

玉合也跪了。

楊妃眉間攏緊:“這……完全是無稽之談。臣妾在後宮對陰嬪有失照料,陰嬪怨恨臣妾,臣妾不怪她,可她不該造出如此可怕的謠言。隋煬帝的皇子,這是可以隨便說的嗎?請陛下召陰嬪來,臣妾願和她當場對質,如果她拿不出真憑實據,求陛下為臣妾做主。”

皇帝神情不動:“陰嬪唯一能說出來的憑據,是她從前見過楊連手臂上有一塊雷擊的傷疤。這一點,朕已經召玉合親自看過,玉合身上只有燙傷,看不出雷擊的傷疤。不過——”終於切入正題,“朕心裡還是不安穩。”在大局面前,真相從來不重要。

深諳此道的楊妃頓時感覺不妙。

皇帝言語溫和:“朕和你相依數十年,不管外頭怎麼拿你隋朝公主的身份做文章,朕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得陪著朕終老。”

楊妃疑惑:“是……陛下,臣妾願一生一世追隨陛下。”

“所以,朕親自為愛妃洗掉身上的嫌疑。”皇帝神情忽轉嚴厲,“來人!”

內侍端來一杯酒,候在玉合面前。

楊妃大驚失色。

皇帝冷然:“三人成虎,眾口鑠金,宮廷之中更是如此。玉合,既然出現了你是隋煬帝皇子的這番說法,不管是否屬實,你都已經沒了立足之地。楊妃是隋煬帝女,本就受盡委屈,你在她身邊伺候,只會雪上加霜。喝了這杯酒,就算是你為楊妃盡忠吧。”

楊妃跪行至皇帝面前:“陛下!玉合伺候臣妾多年,並無過錯!求陛下開恩!”

“楊妃,朕是為你好。玉合一死,胡言亂語隨風飄散,你不必蒙受不白之冤。朕以後一定好好對你,永遠保護你。”皇帝厲目,“玉合,還在等什麼?”

玉合緩緩端過酒杯,“謝皇上聖恩。”轉看楊妃,“娘娘保重,玉合去了!”

楊妃突然爬起來,衝過去打掉了酒杯,抱住玉合大哭:“我不答應!我絕不答應!”

皇帝並不顯得驚訝,畢竟玉合是前朝皇子這樣的話,不是能隨意編出來的,何況對於喪子的陰嬪,中傷楊妃又有何好處。他心裡有八九分確定,這不是謊言。

“天下最能試出真相的,不是滴血認親,而是骨肉親情。楊妃,你在朕身邊的日日夜夜,是不是就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已經消逝的隋朝?”心中拔涼,他自問對她恩寵有加,除了皇后的稱號,一切與皇后同。

楊妃已經豁了出去,與皇帝對視:“如果大唐覆滅,陛下會忘記大唐,忘記自己身上流著大唐皇族的血嗎?”

“可你是朕的妃子,是朕皇子的母親!這麼多年,朕對你……對你……”皇帝忽然捂著胸口,滿面痛楚。

楊妃愕然,不知怎麼反應。

皇帝看向桌上那杯茶,隨即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的曹總管。

曹總管鎮定自若:“陛下的風疾又發作了,這一次比往常都要厲害,恐怕會很難醒過來。”

“曹養德,朕待你不薄,你……你……”皇帝掃落茶杯,卻被曹總管敏捷接住。

“皇上待奴婢當然不薄。可待奴婢恩重如山的是前朝皇帝。隋煬帝在巡幸路上,救了快餓死的奴婢。他雖然只是隨口吩咐一句,但奴婢卻撿回一條命,得以淨身入宮。有飯吃,有衣穿,還可以跟著老內侍們讀書,對奴婢來說,這就是再造之恩。可惜還沒報恩,恩人就被人殺了。長安城破之日,奴婢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內侍,所以被留在皇宮裡繼續伺候。可這個小內侍幾十年來,都盼著恩人的子孫們再重回到這座皇宮,重享往昔的尊榮。今天終於是時候了。”曹總管始終恭謹,“陛下,您也該歇歇了。”

“大唐受命於天,暴隋休……休想……”皇帝頭一偏,歪倒在龍椅上不再動彈。

甘露殿死寂一片,忽然哐噹一聲,剛才端毒酒給玉合的內侍還在。他驚恐後退兩步,轉身要逃。楊妃卻快一步,玉合更是面露殺機,兩人一前一後攔住內侍,一個捂嘴,一個掐脖,很快內侍就斷氣了。

楊妃這才知道害怕,跌坐地上,望著龍椅上一動不動的皇帝。

曹總管上前扶起她:“楊妃娘娘,陛下已打定主意,要處死玉合,倒是對娘娘心存憐愛,不想事情傳揚出去損害娘娘的名聲。所以今日甘露殿除了我們,其他侍衛和內侍都奉旨退到了遠處。這是娘娘的洪福,也是大隋的天命。”

楊妃顫聲:“他……死了嗎?”

曹總管一笑:“還活著,只是比死了多一口氣。”

玉合道:“娘娘,事情完全出乎我們意料,現在害怕也來不及了,只能隨機應變。”

楊妃深呼吸,眼神漸漸變得鋒利,慢慢來到皇帝身旁,伸手撫著他的臉龐,眼中掙扎著悲傷和堅毅。

曹總管和玉合一起把內侍的屍身藏好。

“陛下,陛下……”楊妃陡地高聲,“來人啊!陛下風疾發作暈過去了!來人啊!”她深愛他,但愛情和故國,只能選一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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