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恩斷

程處默睜開眼,屋裡灰亮,隱隱可見山水屏風那邊一道身影,悄聲無息地移動著。他起了身。上身纏滿了棉布,每一步都牽動背上的傷,但絲毫不影響他的動作,如豹一樣輕。

繞過屏風,他就認出了那道影子。那是他為了讓孃親消停些,別再把各家千金的畫像弄到他眼前晃,才帶回來的憐燕兒。

“你在做什麼?”程處默看憐燕兒好一會兒才開口。

憐燕兒回頭,一臉驚嚇,手裡抱著一疊書:“嚇我一跳!我瞧書桌太亂,幫你收拾一下。”

“不必,我有自己的擺放習慣。”程處默往書桌前走去,拿過她手裡的東西,放上書架。

“對不住,我今後不會了。”憐燕兒微微一笑,“對了,我跟夫人學了燉排骨,盛一碗給你嚐嚐?”

“我娘沒找你麻煩?”他只是把她帶回來,娘那兒還沒說。

“不會,夫人對我很好。”她和馬海妞合開的美人坊,可是把長安城裡的貴婦搞定了一大半,直爽脾氣的程夫人不過小菜一碟。

“那是因為她不知道你從前在燕回樓待過。”知道的話,他的耳朵會被擰下來。

“她知道啊。”憐燕兒語出驚人,“我主動告訴夫人了。”

她話音剛落,程夫人走了進來,打扮得年輕十歲,從髮式到衣裝搭配,新穎別緻,又特別適合。

“處默,起來了?燕兒你也在啊。”

“夫人早。”憐燕兒施施然行個禮,“我去端排骨湯給小公爺喝。”。

程夫人等憐燕兒走出去,嘆道:“真是個不錯的孩子,可惜命苦,從小被她那狠心的舅媽賣到了不清白的地方。即便如今從了良,想做你的正房是沒指望了。不過,要是給你端茶倒水,洗腳鋪床的侍妾,倒還看得過去。處默,你說是不是啊?”

程處默左顧而言它:“娘,你今天這打扮讓人耳目一新啊。”

程夫人得意:“哎呀,不就是拔叢回鶻髻嘛,馬馬虎虎啦。你娘我現在,每天都讓你爹目瞪口呆。”

程處默想象阿爺掉下巴的模樣,忍著笑:“憐燕兒幫你打扮的?”

“好不好看?”程夫人扶了扶髮髻。

“好看。”程處默語氣一轉,“可是也不能為了梳妝打扮,就出賣兒子啊。”

“你這沒良心的小子,她可是你帶回來的,我這不是不想為難你,大人有大量網開一面嗎?對了,媒婆又送畫像來了,這次的幾位官宦千金都不錯,你快給我挑一個,老老實實地成親,我還等著抱孫……”

程處默將嘮嘮叨叨的程夫人推出房門。

程夫人叫:“你幹嘛?”

“聖上有旨,要我閉門思過。”程處默關上門,語氣理所應當,“我閉門,思過。”

程處亮興沖沖跑進院子:“娘,大哥,你們猜怎麼著?太子他,瘸了!”

程夫人蹙眉:“你興奮什麼勁兒?這可不是好事!”往大了說,大唐國本,身體殘缺,乃是不祥;往小了說,太子對魏王和他們魯國公府只怕積怨更深。

房門猛地開啟,程處默也是一臉震驚。

蘇靈淑在太子的書房門前躊躇著,忽見覆水出現,急忙迎上。

她問:“這幾天你去了哪兒?”

“我去山裡採點草藥,剛一進宮就聽說了太子的事。”覆水往書房緊閉的門看了一眼,“殿下如何?”

“自是心情不好,也不肯好好進食,你幫我勸勸他。”蘇靈淑如今把覆水視作同一陣線,“我特意叫膳房做了殿下愛吃的烤魚,讓人送進去,但被他推了出來。”

覆水點點頭,拿筷子穿了烤魚,來到門前:“殿下,覆水進來了。”

覆水推門進去,見一地狼藉,書房裡的東西已經摔無可摔,太子蜷縮在角落裡,猶如困獸。

“我回來了。”覆水將烤魚送過去,“給你帶了條烤魚。你不是說,你最喜歡吃烤魚嗎?”

太子抬頭看一眼,沒好氣:“這烤魚剛剛還躺在內侍送進來的菜碟裡,怎麼一轉眼就變成你烤的魚了?”

“我說這是我烤的魚了?”覆水聳聳肩,“我剛剛明明說的是,給你帶了一條烤魚。”

“狡辯 。”太子哼了哼,心情卻莫名平靜了些。

人人都是苦口婆心,粉飾太平得跟他說瘸腿不是什麼大事,卻不知他們只要一提他的腿,就讓他痛苦一次。他這個太子,越當越痛苦,被父皇訓斥已成家常便飯,連牢飯都吃過了,如今腿又變成這樣,簡直讓他崩潰。唯有覆水,只說烤魚,聊天如常。

“吃不吃?”覆水確認一下。

“不吃。”太子的語氣卻已不同。

等了一會兒,太子不見覆水回應,抬眼再看,好氣又好笑。

覆水自己吃上了烤魚:“殿下,我只是一個採藥人,不會說大道理。不過在我看來,天下的道理,就像這條烤魚。你以為你不吃,別人也會像你一樣寧願餓肚子也不吃嗎?想吃它的人多著呢。那些早就眼饞它的人正好取你而代之。到頭來,餓死的是你,吃到肚子飽飽的是別人。你想想,如果你一直躲在角落裡,把烤魚拱手相讓,那這條香噴噴的烤魚,最後會落到誰的肚子裡?誰會是最後贏的那一個?”

太子沉思,眼神漸漸變了,拿過覆水手裡的烤魚,大咬一口。覆水也不說話,只是笑望著津津有味吃魚的太子。

太子邊吃邊道:“覆水,你知道你像誰嗎?”

覆水答:“稱心。”

太子奇道:“你認識稱心?”

覆水搖頭:“不認識。不過很多人都說我像他。”

太子與之對望:“在我心裡,你就是他。”

覆水的目光卻波瀾不興:“殿下要把我當成他,我沒問題。不過,殿下要答應我一件事。聽說那個稱心很年輕就死了。希望太子不要讓我像他一樣,年紀輕輕就丟了性命。”

太子放下烤魚:“我向你保證,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。發生在稱心身上的事,我絕不允許再發生在你身上。”

覆水的眼中一絲波動。

內侍來報,張玄素求見。

太子毫不猶豫起身:“讓他在書房等著,孤換身衣服就過去。”回頭看著覆水,目光堅定,“你說得對,孤不能再躲在角落裡了,孤要護住自己的烤魚。”

只是太子的話說得雖好,沒一會兒就又氣沖沖回來了。覆水看了他一眼,又看回棋盤,對著棋譜擺棋子。

太子火大:“孤把魏王府的長史從吏部的嘉獎名單裡去掉,張玄素就羅裡吧嗦。魏王這次打個仗,獎賞已經夠多了,父皇還親自給他寫了一個賢字,應當適可而止。張玄素就教訓孤說,魏王是魏王,長史是長史,孤沒有公心,做得是糊塗事。”

覆水漫不經心:“原來太子生氣,是因為張玄素給魏王府的人說好話。這個理所當然啊。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。張玄素也是人,他見你現在狀況不好,投靠魏王,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。”

“張玄素投靠魏王?”太子一怔,搖搖頭,“不會的,張玄素是父皇派給我的大臣,雖然他清高的嘴臉讓孤生厭,但應該不是首鼠兩端之徒。”

覆水淡道:“我也就是按照常理推測,你愛信不信。反正,如果我是你,我就對他提防點。”

“怎麼提防?”太子卻已經被覆水的話帶著走,“張玄素現在明著給魏王的人說話,偏偏又佔著道理,如果不聽他的,他會鬧到父皇那裡,那我就更被動了。”

“你是太子,還對付不了自己東宮的官員?想個辦法堵住他的嘴不就得了。”覆水聳聳肩,“例如,明升暗降。”

太子沉吟:“明升暗降?”

“表面上給魏王那個下屬升一級,實則把他調成閒職,讓他做個空架子……”覆水對上太子沉沉的目光,放下棋譜,起身往外走,“我多嘴了,這些不是我能過問的事。我還是出去吧。”

太子叫住:“覆水,你閒著也是閒著,過來幫我磨墨吧。”

覆水腳上一轉,從善如流,為太子磨墨,一邊探頭看他批示的奏章,眼中帶笑:“太子果然了得,這下張玄素無話可說了。”

太子得意:“你磨得這墨也有功勞,以後孤批示奏章,你都來幫孤磨墨吧。”

覆水垂了眼,嘴角一翹,應是。

傅柔來到凌霄閣外的花園裡,看見吳王正舞劍,劍若游龍,沉吟嘯水。吳王也瞧見了她,只是不說話,旋身背對著。

“承蒙皇后娘娘看得起,要下官教導晉王殿下。昨天晉王殿下問起‘疑行無成,疑事無功’的出處,下官不能答,所以來請教吳王殿下。”既然她有求於人,她先開口也無妨。

“平時躲著我,有難處就想起我來了。”他一劍回刺,秋花搖曳,“當我是什麼?”

“是下官冒昧了。”她有些尷尬,“下官告退。”

“《商君書,更法》”劍風輕柔,拂動她前方的紅葉,他已落在她身前,“疑行無成,疑事無功,出自《商君書,更法》。商鞅認為,做大事要果斷,不能有疑慮。行動有疑慮就不會成功,做事有疑慮就沒有效果。”

她福了福:“多謝吳王,下官告退。”

他了然一笑:“就這麼走了?沒有別的事?”

她欲言又止,心知被他看穿。

“程處默還在被罰著閉門思過吧?”他看她禁不住點頭,心頭懊惱,只有程處默才會讓她放下自尊,“皇后代太子出面,要父皇懲罰程處默,那皇后自然不會幫程處默在父皇面前說好話,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。在你心中,我就是一個可以不斷利用的濫好人?”

她有些赫然:“下官也知道不該來,卻忍不住想來試一試,其實自己想起來也覺得慚愧,就請殿下當下官今天沒有來過這裡吧。”

“程處默已經有別的女人了。”他的訊息比她靈通得多,“燕回樓的憐燕兒,當年就是程處默的紅顏知己,如今登堂入室,住進盧國公府了。所謂的閉門思過,卻有美相伴,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冷清可憐。傅司言還是多為自己考慮吧。”

她陡然轉身:“我不相信你。程處默雖然不是十全十美,而我們之間的確發生了很多事,但他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。”

他嗤聲:“對自己這麼有信心?好!那我們打賭,你要是輸了,就陪我好好地遊玩一天?”

她默許了,因為心堤有個小小的缺口,一直希望可以彌補,程處默卻不給她機會,那她只能製造機會了!

過了幾日,魏王藉著《括地誌》的完成,趁著皇帝龍顏大悅,幫程處默免了閉門思過這一責罰。吳王就約傅柔,在程處默當值的這一天出宮,一起來到了盧國公府門前。時辰差不多的時候,程處默一身輕甲,氣宇軒昂從門裡走了出來。

吳王要笑不笑:“要不要我陪你上去啊?給你個肩膀依靠,萬一你泣不成聲,手腳發軟……”

傅柔冷冷看他一眼。

吳王舉起雙手:“好,算我多話。去吧,我在這兒,等你哭著跑回來。”

傅柔不再搭理他,正要走過去,但見盧國公府大門裡跑出一個女子,容貌絕佳,氣質妖嬈。

“處默,你錢袋忘了。”女子動作輕柔,拉住了程處默的衣袖。

吳王喲了一聲:“那就是憐燕兒。”

傅柔緊抿雙唇。他們站的這個位置,能聽到對方在說什麼。

程處默接過憐燕兒遞來的錢袋:“還是你心細。”

憐燕兒嬌嗔:“我就只有心細這一個長處?”

程處默笑誇:“不但心細,還手巧,把我娘哄得服服帖帖的。”終於讓他耳根清淨,再不用擔心一睜眼就要相各大千金的面。

吳王低眼瞧著傅柔泛白的臉色:“算了,我們回宮吧。”這叫什麼賭,讓他心尖兒疼。

傅柔卻深吸一口氣,鎮定地走了過去。

程處默看到傅柔,笑容僵住。憐燕兒退後一步,手裡仍揪著程處默得袖子。

“這位姑娘,和你是什麼關係?”傅柔問程處默。有時,眼見也未必是真,她要聽他親口說。

程處默眼神閃爍一下,隨即犟起下巴:“她和我是什麼關係?”一把將憐燕兒摟到身旁,“你沒資格過問!”

傅柔眸光起冷:“你再說一次。”

程處默心頭瑟縮,口頭強橫:“再說一百次也是一樣!你以為我程處默在你面前,永遠只能當一個傻瓜是不是?不管被你耍了多少次,都依然會為你神魂顛倒?從頭到尾都是你對不起我,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?我們已經一刀兩斷,恩斷義絕,沒有任何關係!我身邊有沒有女人,我和別的女人是什麼關係,輪不到你管!”

傅柔沉默半晌,無聲苦笑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
程處默看著傅柔離去的背影,放在憐燕兒肩上的手無力落下,憤怒的目光迅速冷卻,露出痛楚的神情。

憐燕兒卻反而緊緊依偎入懷:“處默,你剛才一番話真是擲地有聲。”

“啊?”程處默茫然,“剛才?我剛才說什麼了?”

憐燕兒柔笑:“你說那女人把你當傻瓜,說她一直在耍你。你說,你和她一刀兩斷,恩斷義絕,沒有任何關係。你剛才好有氣勢,好有大男人的威風。”

程處默忽道:“不對!”朝傅柔離開的方向衝了過去,一邊大叫,“柔兒,剛才那些話不算數!”

他在耍什麼花槍?這些日子刻意迴避她,在邊關跌打滾爬,也不過是把她的影子鑿得更深。這會兒她主動來找他,不就是下臺階最好的機會嗎?

然而,當程處默拐過街角,卻緊急剎車,再次目睹傅柔把手伸給了吳王,共乘一騎離去。

“程處默,你到底還要被她欺騙多少次,耍弄多少次才甘心?”他拔出腰間小刀,狠狠插入大腿,鮮血急流,但眉頭都不皺一下,“我程處默用自己的血發誓,今生今世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。絕不再對傅柔心存盼望,不再妄想,不再痴迷,不再執著!就算有朝一日她跪在我程處默面前苦苦哀求,我也絕不心軟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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