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柔送長孫皇后回了立政殿,剛走出門,就被等在一旁的吳王拽住,拉她到了凌霄閣。

“子不教,父之過?”他將她推到鞦韆架上,雙手抓住兩邊的繩索。

“我說的是實話。”她的身體隨鞦韆震顫,眼底卻一層不化的冰霜。

“就算程處默對你視而不見,你因此心灰意冷,也犯不著上趕著送死。”吳王咆哮,以為他看不出來嗎?

傅柔瞬間一絲恍惚。是因為這樣,她才冒險進諫?不,不是!曾經以為程處默死了,那時的她心如死灰,但如今,程處默只是不理她而已,她不會為此自尋短見。她沒有做錯,更不會因為一時情傷,就要死要活。

吳王伸出手,想要碰觸傅柔的臉,她卻往旁邊一偏,讓他的手落了空。

他嘆口氣:“對不住,我不該提程處默。”

她淡然:“多謝殿下剛才為我說話。”

“你的語氣,沒讓我感覺到有一絲謝意。”讓他心冷。

“說者有意,聽者無心,我是真心實意。”只不過,她並沒有求他幫忙。

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好一會,才退開,放了鞦韆架。

“為什麼要冒著觸怒父皇的危險,為陰妃說話?陰妃與你有交情?”她壞了他的事,但那瞬間,他只怕她弄丟小命,怕得心顫。

“物不平則鳴。陛下盛怒之下處罰過重,也不合唐律,總要有人敢於提醒。”她不說出來,良心不安。

“你以後不能再這麼莽撞。父皇這次能饒你,不說明他下次就不會殺你。龍有逆鱗,觸之必亡。”拂逆一次,僥倖逃脫,再有第二次,神仙難救。那畢竟是天子,一句話定人生死,金口玉言也會被金口玉言所推翻。

“多謝殿下提醒,告退。”她起身要走。

他開口:“我故意的。”

她停下腳步,等他說完。

“我知道不該提起程處默,但我卻故意提起他,因為想看看你的反應。如果你聽見這男人的名字,表現出憤怒,是一件好事。起碼讓人知道,你恨他。如果你哭,也是一件好事,起碼我有安慰你的機會。可是,你只是沉默。你越沉默,就越說明你沒有放下。”

“如殿下所言,微臣確實是一個執拗的不肯改變的人。天性如此,誰能奈何?”她繼續走起,穿過凌霄閣的花園,走上無人的長廊,才虛脫得靠了牆。

處默回來了,她本來很高興,以為終於可以見面,把在廣州發生的事解釋清楚,在他下朝的路旁裝著經過,誰知他不看她一眼,徑直走了。

就在那一瞬,她感覺,他真得放開了她的手,而且已經走出很遠。

這幾日,她吃不下睡不著,意識卻始終清醒,清醒得體會著什麼是心絃撕裂之痛。然後,到了今日,看著天子的冷絕,皇后和皇子們的誠惶誠恐,,她就不明白,即便不能像普通一家人,何至於殺子殺妃,難道不曾有過恩愛,不曾有過天倫?就算是皇后,是髮妻,都不得不時時刻刻陪著小心,動輒下跪求饒告罪。

程處默之冷,天家之冷,令她陡生豁出去的憤怒,大膽直言,並非求死,也不乞望這種活法,憋屈的,卑微的,不被理解的活法。

眼淚無聲流下,她心中的痛,一寸寸蔓延全身,彷彿將要碎成一片片,但只要她還有一口氣,她就不會原地踏步。

傅柔撐住牆,一步步走起,只要自己不變,腳下的路仍通往明光,如此堅信著。

傅音大著肚子,往侯傑書房走去。

侯傑出徵的那段時日,她想了許多。侯盈盈出嫁前說得那一句“要向前走”,深深刻在她心裡。

她起初還是糾結,直到發生了一件事。茉莉不小心驚嚇到她,害她打碎了侯長興孃親送的鐲子,她發洩般打了茉莉一頓,等到回過神,看見茉莉驚恐的目光,突然想起自己被玲瓏欺負的那時候,讓她一下子就醒悟過來了。

她絕對不想變成玲瓏,變成侯長興,變成那些不善良的人。她的孃親,雖然嘴巴壞,但從來沒做過真正的惡,打著精細的小算盤,卻在全家面臨危難的時候,捐出私房錢來。她若為了報仇變壞,孃親會死不瞑目。

於是,在侯傑出徵前,傅音向孃親的在天之靈祈願,若侯傑平安歸來,她就會放下仇恨,和他好好過日子。如今侯傑回來了,她也不再矛盾,開始把自己的心放進去,想笑就笑。侯傑性子直,並不奇怪她最近的變化,只當她有夫有子萬事足,待她比從前更好而已。

這天,傅音進了院子,見好些僕從丫環站在書房的臺階下。她走到茉莉身邊,問什麼事。

“音兒姐姐,我正要去找你,小公爺吩咐吳管家,讓所有可以進出書房的人都集中到這裡呢。”雖然被傅音打了,但隨後傅音又和她道了歉,茉莉就沒放在心上,“可我也不知什麼事。”

侯傑走出來,一本正色:“今年六月初二,我的書房裡不見了一封信,你們之中誰偷拿了,站出來。”

那封信,是他派到鎮海將軍府的臥底送來的,之所以舊事重提,只因臥底暴露行藏,被嚴子方發現,逃回侯家,侯傑才知道此事,進而懷疑家裡也有內鬼。

侯傑又道:“能夠出入書房的人,如今都在這裡。要說軍中拷問之刑,你們是熬不過的,趕緊老實交待,免得皮肉吃苦。”

沒人吭聲,而傅音緊張得手心發汗。

“不說?”侯傑神情冷冽,“那就統統抓起來拷問,打死了可別怪我!”

傅音望著眾僕畏懼的模樣,想著不能牽連無辜,剛剛往前跨出一小步,身旁的茉莉忽然走上兩步,跪了下來。

茉莉哭道:“是……是我……”

傅音傻眼。怎麼會是茉莉?明明是她把那封信燒了啊!

茉莉顫聲解釋:“那天我打掃書房,不小心打翻了書桌上的茶杯,有一封信被水溼透了,我怕捱罵,就把信帶出了書房,想要曬乾,誰知墨水都化了,我怕小公爺責怪,就給扔了。”

侯傑眯狹眼:“該死的賤婢,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,到底是否受人指使!”命吳管家帶下去,嚴加審問。

吳管家和家丁上來拉茉莉,傅音忽然想到了玲瓏掛在懸樑的悽慘死狀,擋到茉莉身前。

“不,別碰她,這不是她的錯!”因為信是她燒的,不能讓無辜的人頂罪。

侯傑不悅:“拉開她。”

傅音和家丁們扭搡著,突然覺得腹痛劇烈,卻不願退讓。

茉莉尖叫起來:“音兒姐姐……血……血!”

傅音低眼一看,裙上迅速滲出一大片紅。

“音兒!”侯傑立刻慌了神,大步上前。

傅音滿頭見汗,面色慘白,卻作出拒絕侯傑靠近的手勢:“不要……不要傷害茉莉,不要……”小腹一陣尖銳疼痛,令她尖叫。

侯傑急死:“都什麼時候了,還說這個!”

“饒了茉莉……”她不要,不要再用一條命換一條命。

“好,好,我答應。”他望著那片止不住渲染的血,膽戰心驚,幾近乞求,“音兒,讓我抱你回房,好不好?”

“你發誓。用我們的緣分發誓。如果你違背,你我恩斷情絕,永不再相見。”她喘著,眼前發黑。

“好!我以你我緣分發誓!”他願意為她做一切。

她笑了,往前倒,讓他接個正著。

“快去請大夫!”侯傑咆哮著。

“請……接生婆……”她勾著他的脖子,“我可能要生了……”

“什麼?!”他慌得不知所措,大步立刻變成小步,“怎麼會……不是……哎呀,快,快去叫接生婆!”

她緊緊靠著他的胸膛,聽到他有力的心跳,讓她的心安然停靠。等孩子平安出生,她願和他守一生。

夕陽斜照城樓,夜幕悄卷半邊。風吹直了軍旗,程處默獨站望臺,出神地望著遠方。他的相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。面稜剛硬,彷彿刀刻出來的。膚色被烈日曬如銅鐵,泛著冷光。眼角出現了細紋,帶著滄桑之感。

“那是廣州城的方向。”來者陸庭,與之有約,“你娘都找到我娘了,我娘揪著我的耳朵,要我勸你,好歹挑一個。”

“好東西豈能獨享,你先挑,我撿剩。”程處默收回視線,望向好友。

他那位操不盡心的母親,怕他還要去邊關,這幾天張羅著要給他相親,把全長安千金的畫像都弄來了。但他心裡,揮之不去的,唯有一道身影。以為去邊關的這些日子,自己至少能做到淡忘,卻在下朝的那天,不過眼角餘光睨到了她,他的心立刻狂囂,恨不能衝過去,問個明明白白,到底她對他有心,還是無心。這趟邊關,算是白去了。

陸庭沒笑。自從傅音失蹤,他已不會笑。

程處默何嘗不知,但說正經:“見到傅濤了?”

陸庭正經答道:“見到了。傅濤說你觀察得不錯,當日在齊王府,侯傑命他去齊王書房找太子寫給齊王的信,他找到了,雖不知有什麼用處,但不想交給侯傑,謊稱沒找到。”從懷中拿出一疊信,“他讓我交給你。”

“他還不知道,我已經和……”程處默連傅柔的名字都不敢說,“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。”

“你和傅家之間,還有共同的敵人。總比我好,失去了傅音,傅家無人知道我的存在,真是可悲。”陸庭從腰間撤下一個小銀壺,仰頭喝兩口。

那裡面是酒。不知何時起,他已經養成了隨身帶酒的習慣,每當想起傅音,就喝上兩口,否則心裡太痛。

“不要再喝了。”程處默按下酒壺,“不然,傅音還沒有回來,你的身體就已經垮了。”

“喝完這一次,以後都不喝了。”對上好友懷疑的目光,陸庭苦笑,“我是認真的,喝完這瓶,就戒酒。因為,傅音已經找到了。”

“在哪兒?”程處默察言觀色,發現陸庭並不高興。

“傅濤見到傅音了,說她在很安全的地方,等她想通,自然會回來,但不肯說在哪兒。”很奇怪,知道傅音沒事,他反而明白,他和傅音已經錯過了。

程處默哇叫:“這小子,什麼時候也開始說這些高深莫測的話了,傅音到底有什麼心事,怎樣才算想通?你找了傅音這麼久,為什麼不抓住傅濤問清楚?”

陸庭搖頭:“我開始是想追問,話到嘴邊,還是算了。傅音離家出走後,我一直在想,她為什麼要走?傅音性格柔弱,如果不是遇到讓她很為難的事,她不會離開她的家人。她之所以要走,是因為她已經決定不會嫁給我,無論什麼事,結果都一樣。”

程處默問:“你可以不再滿大街得找她,可是,不再想她,你做得到嗎?”

“我做不到,但我無能為力,因為選擇在她。”陸庭語氣一頓,“但你還可以做些事,比如去找她談一談,而不是像我這樣,等了太久,已無法改變結果。”

程處默轉頭,再望已經全黑的夜空:“我還不如你,連面對那個結果的勇氣都沒有。”

陸庭一口氣喝完了酒,將酒壺丟擲:“最後一口酒,喝完了。”拍拍程處默的肩,轉身離去。

程處默一動不動,看著星斗漸顯,心想也許能等到織女星。不知過了多久,風中帶了花香,一道倩影來到他身邊。他冷瞥一眼,是憐燕兒。

“半路巧遇了陸郎,他說要來見你,我就請他捎我一段。”憐燕兒痴痴望著他的側面,“我不能再留在鎮海將軍府了。”

“為什麼?”魏王幾乎天天跑美人坊,大姐老唸叨他錯過了馬海妞那麼有魄力的好女子,所以他知道兩人當老闆的事,“聽說你們混得風生水起。”

憐燕兒嘆:“馬海虎要娶我。”

“你不願意?”他曾捧過她的場,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子,才情容貌皆為上乘,出身雖可憐,卻往往心比天高。

憐燕兒深深望著他:“一直以來,你都是最明白我的那個人。”

程處默不置可否:“你有地方去嗎?”

憐燕兒搖搖頭,程處默卻突然轉身,離開望臺。她看著他這麼離開,正感到失望時,卻見他停下了腳步。

“還愣著幹什麼?”他回頭望著,心想帶她回去的話,應該能讓孃親消停一陣了。

憐燕兒一怔,隨之欣喜若狂,跑了過去。

蘇府。

蘇靈薇熄了燈,卻不睡,趴在窗稜上賞星,度過這日屬於她自己的時光。

家裡有個太子妃的姐姐,父母對她的期望自然不低。以往姐姐學的,她都得學。詩詞歌賦,琴棋書畫,樣樣涉及,和她喜不喜歡無關。而她沒有姐姐漂亮,沒有姐姐聰明,學著學著就會覺得喘不過氣來,但她十分孝順,對父母的要求總是竭盡所能去滿足,毫無怨言。

星星一閃一閃,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張俊朗的笑臉,他有著比星辰還亮的眼睛,不知怎麼,說什麼都能逗她樂,還那麼厲害。他送給她的兩個平安結,讓她和姐姐冰釋前嫌,也讓姐姐和太子琴瑟和鳴。

蘇靈薇想得出神,看星光幻化出程處劍的臉,有些著迷:“要是能天天看見你,該多好。”

“哦,你是在向我求親嗎?”程處劍從窗外跳了進來,眼睛閃亮,“我答應了,你可不能反悔啊。”

蘇靈薇嚇了一跳,脫口而出:“真是你?”

“當然!”程處劍捉起她的小手,“不信你摸摸。”

蘇靈薇紅了臉,抽回手:“你來找我……有事?”

“沒事就不能來?”程處劍心裡很鬱悶,今天孃親給大哥抱來的一大堆畫像裡,有他的靈薇,他不過想要偷偷藏起來,卻被孃親追著打,說他不要和大哥搶未來大嫂。

所以,程處劍一氣之下,潛入了蘇府。靈薇不是大嫂,永遠不會是,因為她是他的心上人,要娶來當自己老婆的!

“這裡是我的閨房。”蘇靈薇哪知他的心事。

程處劍惱了:“難道還要等你出嫁了,到你夫君的房裡找你?我是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,不能窺探有夫之婦。要找,當然只能在未出嫁女子的閨房裡找。”

蘇靈薇敏銳感覺他不高興:“你今天怎麼了?這麼兇。”

“我……”程處劍瞪起眼,但見蘇靈薇怯怯的兔眼,心中一軟,聲音放柔,“算了,不是你的錯。”

蘇靈薇抬起手,笨拙地拍拍他的背:“心裡不舒服,我幫你拍拍就順了。”

程處劍感動:“靈薇,嫁給我吧。”

蘇靈薇的手立刻又縮了回去:“嫁人這事我不能做主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”悄悄瞧他一眼,桃眼羞澀,“不過你若有心,可以先稟告你的爹孃,然後找媒人上門提親,接著納采,問名,納吉,納徵,請期,親迎,這樣我們就可以做夫妻了。”

“那你爹會不會答應讓你嫁給一個紈絝子弟?”他家好說得很,有女肯嫁就是福,倒是她爹孃那邊,估計眼光會很高。

蘇靈薇斬釘截鐵:“不可能。我爹說,那些紈絝子弟把自己家的名聲都給敗壞了,誰和他們走近一點,清名也會受損。我娘還說,姐姐嫁了太子,現在是太子妃,以後還要做大唐的國母。我這未來大唐國母的妹妹如果要出嫁,必須嫁給出身好,能力好,人品好,名聲好的四好勳貴子弟。”

程處劍頭疼,果然不出所料啊。

蘇靈薇接著道:“不然,我所嫁非人,會丟了我的太子姐夫,我太子妃姐姐,還有我們蘇府的臉。還有,我娘還說啊……”

程處劍打斷:“靈薇,我想和你做夫妻,不過你得給我一點時間。”

蘇靈薇奇怪:“你要做什麼?”

程處劍說得誠心實意:“你不知道,像我這麼厲害,這麼正直的人,很多小人羨慕嫉妒恨,潑我髒水,壞我名聲。從前我不在意,如今不行了,我必須修復自己的名聲,去掉紈絝子弟的帽子,然後光明正大的上門求親。你願不願意等我?”

蘇靈薇鄭重點頭:“願意。”

“如果你在等我的時候,你爹叫你嫁給別的男人呢?”以防萬一。

“那我就聽爹的。”蘇靈薇認真地說,“在家從父,出嫁從夫,夫死從子。沒出嫁之前,我什麼都聽爹的。以後我們做了夫妻,你就是我的夫君,我什麼都聽你的。要是你死了,我就什麼都聽我們兒子的。”

“唉呦……”程處劍就地打滾,不知該哭還是該笑,早知道他找了個寶,“我真是服了你。”

蘇靈薇開心:“你服我?那就是說,我相夫教子的本事還學得不錯嘍?”雙掌合十,向著星空,“阿彌陀佛,總算沒有辜負娘對我的循循教導。”

程處劍跳起,將蘇靈薇抱起來打轉。她本事最大,把他徹底收服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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