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章 希望

侯盈盈一身犯婦布服,跪在皇帝面前。她每一次面聖,都如履薄冰,包括成親後的那次拜見。

皇帝神情莫測,問道:“聽說,你主動投案。”

侯盈盈垂眸:“是。”

“當年你阿爺和阿兄打入天牢,你穿著你阿爺的戰甲,跪了幾天幾夜,差點死在宮門前。而今漢王謀逆,你已經逃走,卻回過頭來主動投案。外人眼裡,都以為你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好女子。”皇帝突然一拍案,顫手拿起一份文書,神情嚴厲,“你乾的那些好事,通通都寫在這上面!這是漢王的謝罪書,上半段是醒悟懊悔之言,下半段卻是對你憤怒的控訴。太上皇指婚,皇后不顧病體,親自籌劃婚事,這是何等天恩。你若有一絲感恩,嫁入漢王府後,就該做好自己的本分。誰料你不但不好好伺候婆婆,反而諸般無禮,仗著孫太妃性格柔善怯懦,對她處處頂撞,甚至把孫太妃氣得病倒後,連湯藥都不侍奉。”

侯盈盈訝然:“盈盈雖然年輕不懂事,但對婆婆從來都……”

“你還敢在朕面前狡辯!”皇帝不想聽,“漢王再不肖,難道會在自己臨終所寫的遺言上撒謊嗎?”

“遺言?”侯盈盈驚道,“漢王他……”

曹總管一旁補充:“漢王已服下毒酒。”

侯盈盈捂住嘴,忍不住落淚:“他到最後,對我還是滿腔恨意嗎?”

皇帝只當她故作姿態:“漢王自盡,已經贖清他所犯的罪孽,但一事歸一事。你辜負朕的弟弟,如今他雖不在了,朕要代他處置你。傳旨,侯盈盈不順公婆,所行多有悖逆,合七出之條,念你並未參與謀逆,朕代弟休之,退回本宗。立即趕出去!”

內侍把怔忡的侯盈盈拉起來,強行帶離甘露殿,推倒在殿外。侯盈盈從地上爬起來,不知方向,猶如幽魂飄著,直到有人擋去她的去路。

那是傅柔,手中捧著一套衣物。

“記得我和你第一次面對面說話嗎?那天,也是我借你衣服穿,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。”但願她從今往後海闊天空。

侯盈盈哭著:“你見了他最後一面,他是不是恨我入骨?”

“不是。”傅柔將外衣給她披上,“最後,他不但懂得了認錯,還懂得了寬恕,帶著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善意離開的。盈盈,世間因你的善良而精彩,也會因為有漢王的愛情而精彩,你們讓我看到了希望。”

林寶林走在園子裡,見一小簇明黃的迎春花開在湖畔,想著是個漂亮的花樣子,駐足仔細觀摩。

忽然,雨點打在她臉上,抬頭才發現,天空烏雲密佈。她急忙跑向亭子,卻和一個躲雨的內侍撞了一下,手裡的團扇甩了出去。

內侍急忙撿起,遞了過去:“奴失禮了。”

林寶林看清對方的臉,吃了一驚,忘了接回團扇。那人正是齊王送出密信那晚,將一封書信刻意丟在御花園的內侍。

內侍眼中閃過陰沉:“寶林,你認識奴婢?”

林寶林回過神,微笑著接過團扇,機靈道:“就是不認識,所以才多看兩眼。你很眼生,剛進宮?”

內侍笑答:“進宮七八年了,只是奴一直在內侍監伺候各位管事公公,沒福氣給貴人們送東西傳話,在貴人們前露臉,所以貴人們都不認得奴這張臉。”

林寶林好似恍然大悟:“原來如此。那你今天怎麼不在內侍監當差,跑御花園來了?”

“寶林看這天氣,最近見了鬼似的,前一刻大太陽,後一刻就電閃雷鳴,下雨就像倒水一樣。曹公公怕下雨路滑,摔了貴人們,叫奴到御花園檢視各處小路,如果有要修葺掃整的,趕緊報上去。”

林寶林誇他:“看不出你年紀輕輕,還挺能幹。”

內侍的眼神不再防備:“在皇宮裡,沒點小本事,日子不好過。不瞞寶林,奴還有一手修剪花木的絕活呢。日後寶林有用得著奴婢的地方,只管吩咐。”

林寶林始終親切:“倒是嘴甜。你叫什麼?”

“奴叫志和。”

甘露殿外,皇帝站在簷下,看著傾盆大雨。

傅柔走上前來,鄭重行禮:“多謝陛下網開一面,饒恕了漢王妃。”其實誰都明白漢王認罪狀真正的意義。

“好一陣春雷春雨啊,開了個好年。”皇帝長吁一口氣,“漢王是太上皇最鍾愛的兒子,驕縱過甚,專橫暴戾,對待弱女子猶如賤花野草,肆意摧折,可他死前竟然願意自陳罪過。朕明白,他並不是真心覺得對不起朕,而是為侯盈盈求一條生路,才刻意討好。”

“陛下……”傅柔欲言又止。

“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,他畢竟認了錯。他這一生荒唐無稽,但到了最後,他竟然懂得了愛一個女子,並盡全力保護她。作為兄長,朕十分欣慰。”皇帝轉身走入甘露殿。

傅柔對著皇帝的背影恭敬行大禮,然後撐起傘,走下臺階,穿過甬道,聽著雨點打在油紙的蓬蓬聲響,難得心情喜悅。她不是侯盈盈,沒有侯盈盈那樣的遭遇,但她從中學到的是,堅守自己。

快走到六局門前的時候,雨勢變小了,傅柔將傘稍稍抬高,忽見林寶林站在她面前,一臉認真嚴肅。

“我有事和你說。”林寶林拉著傅柔,回她的花音閣。

傅柔聽她說完經過,替她捏把汗:“這麼重要的事,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?”

林寶林哎喲一聲:“姑奶奶,齊王謀反,密信洩露,這是沾點邊都要命的事,我以前可沒膽子摻和。”

傅柔失笑:“那你現在就生出膽子了?”

林寶林尷尬:“有膽子也是逼出來的。皇宮那麼大,內侍那麼多,偏偏就在御花園碰上他,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,故意來試探我。我怕再不說,會被人無聲無息地滅口。”

“你做得對。”傅柔為她的機靈而感到慶幸,“你看清楚了,他是故意把密信丟在地上,引侍衛發現密信?”

林寶林篤定點頭:“為了引起侍衛注意,他還丟了一塊石頭弄出聲響。”

傅柔沉思片刻:“知道了,我會處理。”

林寶林擔心:“你小心點,內侍監的勢力不小。萬一六局和內侍監直接對上,可不是好玩的。”

傅柔微微一笑:“不過是個品級不高的小內侍,何必扯上整個內侍監?”

吳王在書房讀書。每每心煩氣躁,唯有讀書給與安寧。

內侍在外說覆水來見。

吳王沒好氣:“不見。”

覆水如入無人之境:“微臣給殿下請安。”

吳王譏諷:“我身體健壯,不需要太醫。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麼步步高昇的好主意,要我也昏迷一段日子,再讓你扎三針?”

覆水看看門外左右,關上書房門才道:“姑母知道你心情不快……”

“你還知道她是你……”吳王硬生生壓低聲音,“知道是你姑母,就不該拿她的性命冒險!”

“不是我推卸責任,主意雖是我出的,但整個計劃都經過姑母同意,她知道有風險。”覆水神情不動,“為了殿下將來能繼承江山,姑母願意冒任何風險。”

“江山,江山……”吳王哈了一聲,“你們的眼裡只有江山,沒有一點親情。”

覆水嚴肅:“殿下錯了。姑母為了殿下不惜以身犯險,這就是親情。我們楊氏子孫要奪回大隋江山,就是對祖宗先輩最大的親情。殿下如果連這都不明白,怎麼對得起姑母這幾十年的含屈忍辱?”

吳王冷笑:“你就真得這麼明白?”

覆水慨然:“對!我明白!從父親給我起名覆水的那一刻開始,我的存在只為了一件事——光復大隋。任何事,任何人,都不能讓我動搖半分。”

吳王望著覆水半晌,緩緩道:“長安大亂,魏王逃過刺殺,反過來抓住了太子。你聽到訊息後,做出的第一個決定,是把太子妃害死魏王妃的真相傳給魏王。”

覆水一怔,神色突然微妙。

“母妃和玉合都覺得你聰明,一見沒有剷除魏王,居然能想出如此絕妙之計,毀掉魏王的名聲。”吳王眼神犀利,“那天我就在你身旁,我看見你臉上的表情。那表情不是你一貫有的狠厲,而是努力掩飾也遮不住的憂心忡忡。你在擔心太子,擔心他落在魏王手裡,會因為魏王妃之死而被魏王折磨。你一手把太子妃推出去,是為了讓她代太子承受魏王所有的怒火。你成功了,最後被魏王活活勒死的是太子妃,而不是太子。你保護了太子。”

覆水努力解釋:“殿下又錯了。太子被揭發謀逆,已經不能威脅我們,活著死了都一樣。我這樣的決定是為了對付魏王,最後也證明我是對的。”

吳王目光變得憐憫:“如果我是你,會趁著他還活著,去看看他。你這輩子遇見無數人,但在乎你而又讓你在乎的,就這麼一個。”

他們都很可憐,愛而不得。

覆水垂了眼,再不漏一絲情緒,走了。他沒吳王那麼好命,一出身就是皇子,雙手不用沾血,就有他們這些人為之解決障礙,一路順遂。他還有重要的事要做。一個叫志和的內侍失蹤了,在萬太妃的福安宮不見的。這個志和,是父親常用來幹暗事的人,知道不少。他不認為小小內侍能掀多大的風浪,不過,萬太妃實在太礙眼了。

一道閃電,割裂天空,覆水突然計上心來!

傅柔來到連翠殿,聽到木魚聲聲。自從齊王去後,陰嬪每日木魚誦經,與世無爭。可惜,即便如此,楊妃還是視之為眼中釘,非要拔除不可。

志和被扣在福安宮之後,經過韋松審訊,已經知道他聽命於楊妃,包括嫁禍齊王的那封信,都是奉楊妃和玉合的差遣。

傅柔起初以為楊妃為吳王出氣,因為齊王殺了權太傅,但這並不能解釋,為何齊王死後楊妃繼續針對陰嬪。

“下官來看看娘娘,是否還有短缺。”所以,她特意跑這一趟,想知道陰嬪和楊妃有什麼恩怨。

陰嬪感激:“什麼也不缺。你把我安排到連翠殿,又把所有東西都準備妥當,派來伺候的幾個宮女都勤快聽話,已經很盡心了,只是辛苦了你。”

傅柔笑笑:“娘娘千萬別這麼說。下官在六局奉差,娘娘受委屈,下官竟一無所覺,這是下官的過錯。所幸皇上聖明,親自為娘娘下了恩旨,娘娘以後都不用受委屈了。”

“自然是皇上天恩。不過你也不要自責,不是你的錯。後宮這麼多人,你就算有三頭六臂,也不可能處處照應。楊妃不容我,她總能有機會下手的。”陰嬪眼中沒有波瀾,看淡了一切。

“下官其實正想問一問,娘娘和楊妃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?她為什麼要這樣迫害娘娘?”

陰嬪表情困惑,“我和楊妃從前私交不錯,就算後來有了些嫌隙,也只是因為我順從侍奉皇后罷了,卻不算什麼大仇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為什麼她忽然就變了一個樣,非要對我步步相逼。”

傅柔心中一動:“忽然變了一個樣?什麼時候忽然變了?”

陰嬪道:“有一回我到她那去坐了一下,那之後,她好像就對我冷淡了許多。”

傅柔追問:“娘娘去她那裡做什麼?”

“沒什麼特別的事。”陰嬪記得清楚,“我表兄在外地做官,回京面聖,皇上給了恩旨,讓他進宮和我見一面。他送來幾簍子家鄉的杏幹,我拿一些去給楊妃,也就是閒聊幾句,說說對家鄉的想念。”

傅柔覺得或許這裡就藏著關鍵:“會不會順嘴說了一些要緊的話?”

“我這人,除非皇后要我說,不然那些正經大事,我從不多一句嘴,能說什麼要緊話?我能和楊妃說的,也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……”陰嬪忽然想起來,“對了,我表兄入宮時碰巧見了玉總管一面,跟我說眼熟,我去楊妃那裡的時候就多看了玉總管一眼。說也奇怪,讓我表兄一說,我也覺得有些眼熟。”

傅柔彷彿抓住什麼:“楊妃注意到了嗎?”

陰嬪點頭:“我也就實話實說,但她只是笑笑,說玉總管在宮裡伺候,我又不是沒見過他,當然會面熟。我說也是,可回去之後,又有點疑惑。”

傅柔猜測:“也許娘娘在入宮前曾經見過玉總管?”

陰嬪搖頭:“肯入宮當內侍的,都是沒家沒業的賤民。我雖不如楊妃昔日的身份,但我孃家也是世代官宦,出嫁前來往的皆是勳貴子女,怎麼會見過玉總管呢?”

傅柔思忖:“也許是微臣多心,能不能請娘娘詢問一下那位表兄呢?”

陰嬪露出傷感的神情:“他已經死於齊王的叛亂了。”

傅柔直覺太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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