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處默坐在床上，鼻血流個不停。
君慧一邊幫他擦鼻血，一邊瞧著那臉上明顯的烏青，想笑又不敢笑。他家這公子，為了追美人，真是什麼話都敢說，什麼事都敢做，明明不過繡花枕頭，非要跟九華山下來的人比。
“你也是，明知自己不行，就不要答應比試，好了，一拳讓人揍趴，丟人了吧。”陸庭這話，道出君慧的心聲。
程處默恨恨：“我哪兒知道傅濤認真的，害我在美人面前丟盡了臉，看我饒不饒他！”並不是因為輸了才怨恨。
說曹操曹操到，傅濤被三娘子和徐又同押了進來，一臉氣哼哼的。三娘子對程處默一個勁陪不是。徐又同則有點邀功的意思，把勸說傅濤過來道歉的功勞歸給他的苦口婆心。
“比武前就說好，打傷了他，不找我麻煩的。什麼小公爺，說話不算話，男人都算不上一個！”傅濤怎麼都不服。
“你！”程處默惱火，臭小子武功好，了不起嗎？他，他可是盧國公府長子！
“你還敢頂嘴？趕緊給我跪下！”三娘子就怕沒了這門好親戚，用力捶打兒子背心，還假哭，“你不跪？好，你眼裡沒有娘了，我索性一頭撞死！”
傅濤硬骨頭軟心腸，縱然萬般不願意，也只好妥協，眼看膝蓋彎了下來。
陸庭突然乾咳兩聲。
程處默順著陸庭的眼色看出門外，見傅柔帶著紫雲正從對面的迴廊走近，忙不迭下床，一把扶住即將下跪的傅濤。
“濤弟這是何必！你我公平比武，勝負各憑本事，今日我輸得心服口服，改日我贏了你，你可不要小心眼。”程處默哈哈大笑兩聲，使勁打幾下傅濤的胸膛，只好以此出氣。
一屋子的人，除了陸庭，全愣住了。
“你不會要陰我吧？”傅濤心想怎麼一點兆頭都沒有，剛剛還一臉黑。
“我與濤弟相識不久，你自是不瞭解我的為人。我可不是那種仗著家世顯赫，就囂張跋扈，肆意欺辱別人的人。” 程處默表情真誠，握住傅濤的手，啪啪拍打，再次“報復”。
“你當真不怪我？”傅濤本性純良，哪有程處默見毛變色的本事，開始有點信了。
“怪！”程處默莞爾一笑，“怪我自己大意，總以為高手都在皇宮大內，沒想到民間也有了不起的壯士。如果濤弟願意，我還想請教出拳發力之法。”
傅濤咧開嘴：“行，你做事光明磊落，說話痛快，我願意教你。”
三娘子和徐又同結結實實鬆口氣。
傅柔欣慰地轉身，帶紫雲悄悄離去。原以為程處默這樣出身豪門的人，必是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，誰料對方坦蕩，氣量過人，反倒是她心思過於狹隘。
紫雲打量傅柔：“好久沒看見二姐笑得這麼開心了。”
傅柔一怔，撫過自己的臉頰，一抹紅暈悄染。幽默，細心，驕傲卻不驕縱，竟然還胸懷坦蕩，這樣一個男子，彷彿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心願，讓他從樹上掉在她眼前，是嗎？
傅柔放下了心防，整日在她面前轉悠的程處默也感覺到了，打了雞血似的，更加使出渾身解數。打聽到傅柔每日在哪裡繡花，他拉著傅濤就近學拳，特意打個赤膊，裝！知道傅柔欣賞能文能武，他就拿著書到傅柔小院門口誦讀，裝！知道傅柔出入必經涼亭前，他就找侍衛們表演對打，一副無敵神勇，裝！
只不過，這日真正的考驗來了。傅音拉傅柔來討教書法，因為程處默吹噓自己寫得一手好書法。
程處默心裡暗暗叫苦，他肚子裡那點墨水，能對著書不念錯字已不錯，平時何曾對書法下過功夫。但當著傅柔的面，他腰桿不直也得直。
君慧慢吞吞鋪好紙，慢吞吞硯好墨，慢吞吞蘸好筆，擔憂看著程處默一臉空白的表情，心想他是不是拖延得不夠久。
程處默卻陡地提口氣，刷刷下筆，一氣呵成！
紙上四個大字：自強不息。
君慧嘴成O型，不由搖起腦袋，欽佩啊欽佩。有句話怎麼說來著，十年磨一劍？他家公子這是“十年磨四字”啊！
傅音哇聲：“寫得真好。”
程處默得意：“易經有云，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強不息。人生在世，必須努力向上，永不懈怠。”
傅柔望著紙上漂亮的書法，目光帶賞：“小公爺說得有道理。人只能活一世，不應該虛度。可惜很多生於富貴之家的人，並沒有小公爺的志氣，日日被酒色財氣消磨，成了紈絝子弟。”
程處默咽一口口水，違心笑道：“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紈絝子弟，不好好報效國家，就知道吃喝玩樂。故而常用自強不息四個字，來提醒自己，不能空享父輩之蔭，不思進取。”
傅柔抬眼，恰與程處默對視。程處默對傅柔溫柔一笑。傅柔面頰突然泛紅，目光躲閃開去。
“處默哥哥的字寫得那麼好，快幫我寫一副對聯，我拿去讓爹瞧瞧。” 傅音絲毫不覺兩人的微妙互動。
“這個……”程處默暗道媽呀，一時沒招可支。
“這寫字可不是隨便寫的。寫字是養氣修身的學問，你不是要學習書法嗎？首先就要從這幅字上學起。這裡面的形、神、意，是不是很多學問在裡面？”君慧急忙頂上。
傅音傻傻點頭。
“你先好好琢磨這四個字，悟出一點東西來了，我再教你別的。”程處默也反應過來。
傅音就把寫著“自強不息”的紙拿起來，滿足得離開房間。
傅柔遲疑一下：“我能不能……”
程處默感到非常緊張，問道：“什麼？”
傅柔卻有些羞怯：“也要一幅字。”
程處默又驚又喜，揮筆一蹴而就，還是“自強不息”四個字。
“送給你。”程處默親自遞到傅柔面前。
“多謝。”傅柔欣喜接過，拿到窗邊仔細端詳。
君慧對程處默嘀咕：“恭喜阿郎，傅柔小姐對公子動心了。”
程處默嘀咕回應：“先生每次罰我，都要我寫自強不息，寫了幾千遍，想不到能搏美人心動，值得，太值得！”
君慧忍俊不止：“可不是，阿郎能拿得出手的，也就這四個字。”
程處默瞪君慧。君慧吐吐舌頭，自覺閉嘴。
誰知，今日的考驗沒完沒了。傅濤風風火火跑進來，剛入手一本兵書，卻看不明白，不知程處默懂不懂，能不能教他。
程處默本想裝謙遜矇混過關，但讓傅柔一句“將門之子豈能不懂兵法”打掉了牙，硬著頭皮表示他很可以，拿著兵書假裝認真，實則一腦門黑線，除了書名《尉繚子》三個字，完全看不懂裡頭的內容。
“你是看了《尉繚子》後，才有許多不解之處吧？”不過，程處默腦子轉得快。
“你怎麼知道我看的是《尉繚子》？你果然很懂，我找對人了。”還好，傅濤是憨愣腦瓜。
“怪不得。”程處默故作高深，“世間之事，都講步驟。無知小童，先學執筆，再學寫字。你初學兵法，尚未學步，豈想跑步？”
傅濤哦哦應聲。
“兵法之中，以孫子為尊。那裡面寫的都是兵法的基本功，如何為將，如何領兵，如何排兵佈陣。你讀過孫子兵法沒有？”程處默屏住呼吸，暗暗祈禱上蒼。
“沒有。”傅濤搖頭。
程處默眼睛大大放亮：“所以說，怪不得，好好一本《尉繚子》被你讀得亂七八糟。”
緊接著，程處默一篇大論，讓傅濤要從《孫子》著手，再輔以《墨子》，學得精深之後，再看《尉繚子》，等等，等等。
傅濤目光崇拜：“處默哥，你講得頭頭是道，一定學過孫子兵法吧？”
程處默不能說只聽過書名，笑笑裝深沉。
傅柔開口：“濤弟真是。小公爺既然精通兵法，當然學過孫子兵法，而且定然學得很好。”回眼對程處默一笑。
程處默頓失心魂，點了點頭。
傅濤一拍掌：“對了，處默哥就當我的師傅吧。”
“好，我教你！”傅柔期待的目光又讓程處默放大話。
傅柔本想有人能替她約束傅濤的野馬心性，也是滿心歡喜，讓紫雲拿了酒來，正式謝程處默收下傅濤。
“我教他，可是有條件的。”此時不討便宜，何時能討？
“只要三弟日後出息，傅柔願竭盡所能，報答小公爺的大恩。”傅柔沒有多想。
“第一，以後不許叫我小公爺，要叫我的名字。”從稱呼開始套近乎。
“可以。”
“第二，你給我香一個。”程處默本性暴露。
“什麼？”
“呃……呃……我是說，你給我繡一個香囊。”程處默心裡哀叫，差點把傅柔當成長安那些奔放女。
“香囊？”傅柔為難，女兒家之物，意義別不同。
“怎麼？我教你書法，還教你三弟兵法，至少值一個香囊吧？”程處默這回不妥協。
“好。”為了兄弟的前程，就當送給親戚，傅柔想到這兒，“我就送你一個香囊。”
“要你親手所繡，和那日我送你的花兒一樣，才算。”程處默得寸進尺。
傅柔不語，嘴角抿起一絲默許的笑意。
然而，這頭吹完牛，回到房裡，程處默就急得團團轉了。
這些日子，看著傅柔越來越肯定自己，他的內心卻煎熬無比。傅柔喜歡的是，求上進，文武全能，有志氣的好男兒，他的底子卻是傅柔最討厭的紈絝子弟。隨著彼此在一起的時日變長，他真不知自己還能裝多久。
陸庭看程處默猶如熱鍋上的螞蟻，心想他這回為了美人，是不是有點做過頭了？不但求著自己住進來，惡補詩詞書畫，還每天照三餐的練武。再這麼下去，真要文武雙全了。
程處默突然向天揮拳：“我程處默不要當紈絝！為了柔兒傾慕我的目光，我要奮發圖強，做她心中文武雙全的蓋世好男兒！”
陸庭要笑不笑：“決心這麼大，那你得堅持到底。”
程處默陡地衝蹲到陸庭面前，雙手托腮幫，可憐兮兮道：“不行了，裝不下去，都快黔驢技窮了。傅濤那臭小子，硬要找我學兵法。你也知我肚子裡就那麼一點貨，怎麼教他兵法？萬一露出馬腳，我好不容易在柔兒面前建立的光輝形象……就完蛋了。”
陸庭氣定神閒：“若你真心發奮圖強，我倒是知道一個絕世的兵法大家，就住在城外。”
程處默眼一亮：“誰？”
陸庭憋笑：“你舅舅，牛無敵。”
“那個活閻王？打死我也不見他！”程處默幾乎貼到牆上去當壁虎。
牛無敵不但是他舅舅，還是他噩夢。年少無知的時候，曾跟牛無敵學過武，差點有命去沒命回，如今這一身中看不中用的武藝，就是當時落下的陰影。
“隨你。”陸庭無所謂，“就是好不容易在傅柔跟前建立的光輝形象完蛋了，不過也不要緊，天下美女這麼多，小公爺的後花園也不缺她一個。”
程處默指尖戳陸庭鼻尖：“別以為我會中你的激將法！那死老頭子是個瘋子，說什麼我天賦高，硬要收我為徒，差點沒把我整死。我這次要是還自投羅網，就是全長安最大的豬頭！”
陸庭聳聳肩。
程處默抱著腦袋，蹲角落想半天，忽然跳起來，神情悲壯之極。
“豬頭就豬頭？”陸庭太瞭解程處默了，他確實不會中激將法，但他絕對過不了美人關。
“豬頭就豬頭！”程處默一咬牙，立刻往外走，“我這就辭行去，一定要讓柔兒知道，什麼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。”
“不對吧，是化虛為實，別讓人戳穿了牛皮。”陸庭覺得好笑。
程處默只當沒聽見，跑出門去。
無敵山莊坐落在廣州城郊的深山裡，因為老大牛無敵已經遁世，所以方圓幾百裡沒有人煙。
程處默從出發的那一刻就打退堂鼓，越走越荒涼的時候，腿肚子都抽抽了，恨不得掉頭回去，但想到傅柔崇拜的目光，終於堅持走到了牛無敵面前。
牛無敵坐在輪椅裡。他的雙腿是當年跟著程咬金打仗而殘的，但絲毫不顯得頹唐，反而雙目炯炯有神，肩膀闊胳膊粗，好像隨時就能跳起來大幹一架。
程處默就是在這股子氣勢下，大氣不敢出，把自己想要學兵法的來意顫巍巍說了。
牛無敵慢悠悠搖頭：“想當年，我為了能教你兵法，把大姐得罪了，被掃地出門，只能來這荒山僻壤混日子。你走吧，別開舅舅的玩笑。”
程處默抱拳誠道：“那時處默年少不懂事，辜負了舅舅一片心意。處默已經悔悟，求舅舅教導處默兵法之道。”
“這麼說，你是真心想學了？”牛無敵眼裡閃爍。
“真心。”程處默頭都不敢抬，看不見牛無敵的眼神。
“學兵法何等勞心勞力，你為何放棄花花世界，自尋苦吃？”不能怪他沒給退路啊。
“當然是為了光宗耀祖，為我們盧國公府爭光。”程處默信口開河。
“是為了女人吧？”哄誰呢？就程處默的風流名，早傳到他耳朵裡了。
“呃……舅舅英明。”程處默想想，放棄頂嘴。
“你決心要學？”管它為了什麼，橫豎自己找死，怪不得他。
“當然。”程處默忽抬眼。
“不怕吃苦？”牛無敵臉上的微笑在放大。
“不怕。”程處默感覺到牛無敵的歡快。
“當真……不後悔？”牛無敵向兩邊漢子們一使眼色，眾漢分兩撥，一撥向程處默包抄，一撥向大門移動。
“等等，讓我想想。”程處默終於發覺不對，“我還是回去考慮考慮，舅舅別送了。”他忘了，把自己打造成傅柔心中的英雄之前，得有命當英雄。
“抓住他！”牛無敵冷笑下令。
要死了，又犯了無知的錯誤！程處默背影一僵，撒腿往外跑，卻被一群漢子們壓住了。
“你小子，我盼了多少年，才把你盼來了。進了我的無敵山莊，你還想跑？蒼天有眼，我牛無敵這一身天下無雙的兵法，總算後繼有人了。哈哈哈哈！”
無敵山莊的大門轟然關閉，隔絕了程處默驚惶絕望的臉，只聞他慘絕人寰的叫聲，還有牛無敵的狂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