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，那天小樹們放學回家，沒有吃到顧家嫂嫂做的南瓜饅頭。東廂不斷的有人進進出出，大人們不許孩子往那邊去玩了，連院子中間的“詒榖堂”都不許去，只在婆婆家做作業，玩玻璃跳棋。一年級的人根本沒有作業，寫作業的是念中學的立夏和雪儀，立夏一貫在家做作業的，但今天雪儀說有個數學問題要請教他。兩人把婆婆的八仙桌抬到屋子中間，四周擺上長條凳，半邊桌子上用來寫作業，另外一邊三個孩子跪在凳子上圍著跳棋，透明彈珠有紅黃藍綠黑白六種顏色，圓形棋盤可供六個玩家一起遊戲，誰先把自家的十個彈珠全部按規則佔領對家的老巢，誰就贏了，小樹和阿寧摩拳擦掌，小滿只說“不會”，無奈兩人的“實力”也實在是相當，誰是先手誰就能取得最大的贏面，兩人約定要用最簡單樸素的方法決出誰是先手。阿寧跳下長凳，紮起馬步，挺起胸膛，兩手後背，小樹依舊盤在長凳上，只把右手背在背後，鼓起胸膛，喊“石頭~剪刀~布！”阿寧出了拳頭，小樹張開了手，阿寧不肯，立即表示：“三拳兩勝！”
雪儀拿出長姐風範，探過身子告戒：“安靜著點！”
“立夏，我爺爺會不會......." 雪儀根本不是來問數學題目的，她什麼題目不會做呢？”
立夏已經做完作業，另看一本高中物理，他放下手裡的書本，安慰道：“不要怕。”
顧家嫂嫂眼睛紅紅，匆匆在門外喚道：“孩子們，你們快過來。”
立夏和雪儀被領進了顧家奶奶的正房，裡面黑壓壓已經跪倒了許多男女，不知道誰遞來兩支長香，兩個一人拿起一支，隨著大人們一起跪了下來。顧家奶奶穿著她一直珍藏的旗袍，兩手高舉三支清香，道：“孩子們都來送你了，你安心去吧！”
拔步床前的顧老師幾個兄弟們早哭成了淚人，房間裡煙霧繚繞，女人們含淚拜完，趕著自家孩子們出屋，老人才剛嚥氣，怕不乾淨，再則這樣的屋子，體弱的孩子女人最好是不要進去的。小樹，阿寧們這些小小孩們只在門外跪拜送別。
院裡大人們今晚是要守夜的，已經派人去烏龜山仙人袒露腹優缽羅庵請一眾女師傅們來唸夜經，另派人拿生辰八字去半邊街請周半仙擇日，順路去街尾請老潘和他徒弟來小斂，擦身穿衣。所幸裡外老衣被褥都是現成的，早年間由顧家奶奶親手縫製備下的。詒榖堂也要清理出來以備停靈，暫把風車打穀機等大件農具抬到臺門外放置。老顧的棋友周老闆趕來見了老友最後一面，現就立在院裡。老人家已看中的一口板現成放在周老闆的店裡，明天一早派四個男人拿板車拉來就是。另外臺門口掛的大燈籠，堂前要用的白幡，白對聯，紙竹，周老闆店裡一應都是齊備的。
立夏雪儀帶著小樹們回了婆婆家，收拾好書包，依次掛在牆上的釘子上。彈珠也一顆顆放回原來的位置，整理好放回原位。五人摸黑走過穿堂，這裡並沒有安上電燈，再走一架木梯，二樓門上來掛著一幅塑膠珠子門簾，進來就是立夏家的起坐間了。立夏開啟立櫃，抱出兩床被子，雪儀已經在地板上已經鋪好草蓆，五人打橫睡下，雪儀小滿睡一個被子，一來夜也深了，再都那怕小樹阿寧這樣的孩子，也沒有從沒有經過這樣的事，乖乖地聽話睡下，立夏另用一條薄被。五個小小的身體同躺在一張席上，小腦袋們擠在一處。院子裡人聲嘈嘈，猶如催眠一般。
三個小小孩不久沉沉睡去，雪儀藉著月光看著屋頂，黑黑的，也就是一片一片規則排列的瓦片。
“你說，人死了會去哪裡？”
“人會死三次，一次是死亡，第二次是下葬，第三是世上再也沒有人記得他。”
“人都是像爺爺這麼老了才死，他中風後在床上這麼長時間，現在這樣也算是一種解脫，可是學校裡小周老師這樣年輕也得病死了。”
“大部分人在二三十歲上就死去了，因為過了這個年齡，他們只是自己的影子，此後的餘生則是在模仿自己中度過，日復一日，更機械，更裝腔作勢地重複他們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為，所思所想，所愛所恨。”
“怎麼才能活得好？立夏你知道的那麼多！”
“......是一個很有名的人說的話。阿儀不要怕，我會一直陪著你。”
“我想去看我奶奶。”
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立夏摸黑捲起簾子，讓雪儀先出來，自己在前面先走樓梯，木梯只容一人上下，只借著月光才能勉強看清地面。兩人自小都是走貫的，卻也不怕黑。
顧家奶奶已經被顧老師請到自己房子，兩人相坐無言。雪儀拿了小凳子挨著奶奶身邊坐下，還像小孩兒時一樣摸索奶奶身上的衣服。顧家奶奶的旗袍齊領右衽，小小的盤扣一路排到下襬處，鴨青綠的底色印著淡雅的蘭花和竹子。這是奶奶非常珍貴的一件旗袍，每年梅雨季節只從皮箱裡取出，掛著屋子裡晾上一晾，太陽底下絕對是不能曬的。
“這是當年你爺爺在寧波老九童綢緞莊訂做的衣服，這麼多年，也就剩下這樣一身了，今天也算穿上送他一程。”奶奶拿了雪儀的手說道：“你們怎麼還不睡？快去睡吧，明天不去上學了，還是要起早。”
“正明，你給孩子們請假。”
“媽，知道了。你也躺著閉眼休息一會。”顧老師站起來，道：“我送孩子們去回去睡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