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一擦黑，小滿就發起燒來，吃飯的時候立夏發現她臉紅紅的，也不吃飯，只拿筷子戳米飯，腦袋像雞啄米一般立不住。拿手去探了下，額頭已經滾燙了。
婆婆說小孩子眼睛乾淨，恐怕看了什麼髒東西，拿出黃曆來，戴上老花鏡，翻到今天這面，讓立夏念，立夏放在碗筷，看了一眼說上面寫著“衝狗煞東”，但是不能信。婆婆收拾了碗筷要往東面燒點紙錢去，讓小樹媽先帶著去睡上一覺，明天起來也就好了。小樹媽往碗裡舀一勺紅糖，放幾片乾薑，熱水瓶裡剛燒開的熱水衝下去，拿小勺子邊吹熱氣邊喂，小滿靠在藤椅子上直打瞌睡，勉強吃下半小碗。
喝了紅糖薑茶，額頭微微出了點汗星，大家都稍稍放心，小樹媽帶著小滿去睡。到了半夜，整個人都燙起來，手心腳心都熱熱的，摸摸背，一點汗都沒有，只沉沉睡著，喊她搖她都不應，只閉著眼睛不動。小樹媽擔心起來，拿不準主意，搖醒立夏，讓立夏揹著小滿，自己拿好手電筒，帶上小被子。看小樹睡得正香，兩人輕手輕腳下了樓，直往衛生院去了。
兩人也不往臺門口出院子，只從西邊小門撿小路往街上走，外面靜悄悄的，女師傅們在中堂唸經的聲音格外清晰，偶爾傳來一兩聲清脆木魚鐘磬的響聲。月亮高高地掛在天空，是一彎小小的下弦月。小樹媽身材高挑，手腳麻利，一手打著手電筒，擔心立夏背不穩，時而用手扶一下背上的小滿，兩人乘著月色，緊走起來。到了衛生院，立夏已是滿頭的汗，小滿身上還是滾燙，一點汗都沒有，值夜班的醫生讓小樹媽幫忙張開小滿的嘴巴，檢視喉嚨，拿個水銀體溫計出來不測體溫，取出聽筒檢查肺部的聲音。說應該是感冒了喉嚨都紅了一片，溫度有40度，幸好來得快，再燒下去在家就不好說了。先打個退燒針，在醫院觀察一下。
退燒針打進不多會，小滿就出了點汗，喚她還是沒有反應，只沉沉睡著，拿水喂她，倒知道嚥下幾口。睡了一會突然手裡亂舞起來，嘴裡喊：“不要走不要走......”小樹媽抓著她的小手，拍著背安慰，“不走不走。”安靜了一會，嘴裡又說：“媽媽別走，媽媽別走.......”倒招得小樹媽掉下淚來，心裡嘆這孩子可憐，平時不聲不響，夢裡倒真情流露。
小滿是多麼貪戀手裡的溫暖，山裡的日子太過清苦，媽媽走後家裡的日子更加艱難，爸爸白天要去山上做農活，一去就是一天。一有天二哥放學沒有回來，第二天也沒有回來，第三天也沒有回來，然後再也沒有回來。有一天爸爸說大哥去了山下初中，住在學校不家住了，我們也下山去。他們走了很多山路，來到一個公交車站，乘了很久的車，翻過一座一座山，小滿看著那公交車的倒車鏡，那些山一直往後退，往後退，路邊的行道樹，也是一棵一棵地往後倒退，剛開始還覺得有趣，看太久就困起來，在爸爸懷裡睡著了。他們來到一戶人家裡，那裡有個阿姨打量她，說她太大了，會記得住很多東西。她是記得住很多東西，這有什麼不好。爸爸又帶著她搭了一艘小船，船碼頭很熱鬧，有搬長樹條的，有搬傢俱的，有的往船上搬貨，也有把東西搬到船上去的，爸爸還給他買了一塊麥芽糖，是從一個挑擔的老人那裡買的，老頭挑著兩頭谷籮，搖著撥浪鼓，麥芽糧好吃極了。爸爸送她到另一個阿姨家裡，她在這個家裡一直哭了兩天，一直哭一直哭，吃不下飯，也睡不著，這個家是這樣的陌生，有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二哥為什麼不再回家。不過爸爸很快來接她了，他們又坐了船，船上的馬達轟轟的響，下船又走了好久，到了一個臺門，碰到了婆婆，婆婆讓她坐在臺門口的臺階上。爸爸和婆婆在窗戶裡說話，後來爸爸出來說你要聽話。爸爸也走了。
小滿緊緊的握著手裡的溫暖，好像是爸爸的手，但是記憶裡爸爸從來不會握她的手，也不太會抱他，也許只有一次，在出遠門的公交車上睡著了，爸爸抱住了她。又想可能是媽媽的手，她喊她，“不要走，不要走，不要走.......”小小的身體被擁抱了，多麼溫暖，好像做夢一樣，好像又不是夢，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幸運？小滿使勁睜開眼睛，怎麼都看不清楚，眼前總是模糊一片，手和腳一點力氣也沒有，她是多麼想就這樣一直這樣溫暖下去。她決定不再掙扎，她不再想要醒來，她就這樣靠在這個人的懷裡，不是媽媽也可以，不是爸爸也可以，她已經太累太累，她想停下來，就在這裡，就停在這裡。山裡的家還在那裡，春天桔樹會結白白的小花，滿山都有它們散出來的香氣，小滿會在桔子林裡跑啊跑啊，跑上一天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累。東面有一片木槿花，夏天開深深淺淺粉色的花，她會找一根針，穿上棉線，把摘下來的花串成一串，掛在脖子上當項鍊。前門有一棵山茶花，每年過年就會開滿紅紅的茶花，好像知道能給過年添喜氣似的。可是那個家已經沒有人了，她心裡清楚，她回不去了，永遠都回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