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滿醒來天已微微亮了，鼻子裡都是消毒水奇怪的味道，艱難地嚥了下口水，喉嚨痛的像小刀割過一般，想要坐起來一點力氣也沒有，看到立夏坐在病床邊，腦袋壓著被子睡著了，手還緊緊握著自己的手。小滿這麼一動，立夏也醒了。
他伸了伸腰，拿手背去探小滿的額頭，說：“燒退了，你想不想喝水？餓不餓？媽媽不放心小樹一個人在家，回家還要做早飯。”
小滿看著立夏仲著的眼睛，喉嚨太痛，只聽見自己發出聲音：“喝喝......”
立夏拿起床頭的搪瓷缸，扶起小滿說，：“水溫剛好，喝喝。”
值班醫生換班回家，進來交待立夏說：“你帶你妹妹回家吧，她喉嚨痛不要多說話，多喝點水過兩天也就好了。好了後要增加營養，六歲的孩子，個子也小，體重也輕，你看這頭髮多黃啊，明顯營養不良。”
立夏答應著，謝過醫生。收拾好小被子進網袋，蹲下身回頭示意小滿要揹她回家。小滿站在床上搖頭，低頭往地上找自己的鞋子。立夏昨天來得著急，揹著來的，沒有帶上鞋子。小滿貼著立夏的背，兩手環住肩膀。來得時候天還黑著，此時天已經亮了，空氣是特有的秋天清晨清冽味道，接近陸地的天空佈滿大片粉色的雲彩，高天上扯絮般布起一大團一大團白色雲朵，田間小路草上露水還未凝幹。
立夏說：“等下太陽就出來了，太陽出來的地方就是大海，以後我們到海邊看日出。”
小滿點頭。
立夏又說：“小樹他們也沒有看過海，公交車要轉兩三站，等你們大些，騎腳踏車到海邊去。”
小滿點頭，想想點頭立夏也看不見，就把腦袋貼下來，挨著脖子蹭兩下。
立夏又說：“家裡人都很好，玉芬姑姑也很好，你安心在這裡。”
小滿覺得自己像個小貓，四處遊蕩，不知道去哪裡，去哪裡都沒有關係。可是立夏說要以後去看大海，小滿從沒有去過海邊。田野的盡頭，太陽出來了，像個圓圓的蛋黃，粉色的雲變成了白白的雲，大海里的日出是什麼樣子的？小滿想不出來。她現在好累，雙手環住立夏的脖子，可不能掉到地上去。
小樹站在路口已經等得不耐煩了，遠遠看到哥哥的身影，跑來接過小被子，三人一起往回走。小樹邊走邊說。
“妹妹感冒了嗎？什麼時候能好？”小樹拉立夏的衣角，說：“哥哥，我和阿寧爬樹，讓小滿也爬上來，但是妹妹說不要不要，阿寧就摘苦楝子給妹妹玩，不小心打到妹妹額頭，妹妹摔倒了，摔進了顧老伯的屋子裡......哥哥，我們看到半月街的潘老頭給顧老伯穿衣服，妹妹肯定是嚇到了。哥哥.......哥哥......，我以後再也不敢了，我聽話，不亂跑，不搗亂，好不好？好不好？好不好？”
“我知道了，這話不要跟媽媽奶奶提起，誰都不要說。小滿過幾天就好了，小滿比你大上大幾個月，你該叫姐姐的。”
“呃......呃.......可是可是，我比她高這麼多！”
“雪儀還喊你小樹小阿叔！”
“那你也是她阿叔，雪儀怎麼從來不喊你立夏阿叔？”
“.......爸爸和顧老伯是一個輩分的堂兄弟，我們和顧老師是一個輩分的堂兄弟，雪儀自然要喊我們一聲阿叔的。”
“那麼阿寧也要喚我一聲阿叔了？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
“可是他喚我哥哥都不肯呢，我想做哥哥，讓小滿喊我哥哥。”
“到家了，小樹去把小滿的鞋子拿下來。”
“哎”
小樹噔噔噔上樓梯給小滿拿鞋子去了。
小樹媽已經做好早飯，立夏放下小滿到竹椅上坐，擺出小方桌，拿出四副碗筷，小樹媽端出一大海碗梅乾菜泡飯，拿大勺分到小碗，另把一個蔥油蛋餅分成幾份，每碗各撥上一些澆頭，不過蝦乾，萱草花幹，香菇等市井常見的菜餚。
小樹媽說：“感冒了沒胃口，梅乾菜泡飯香香的，也開胃，哥哥們也愛吃，小滿你盡力吃上一點，吃了有力量，好得快。”
小滿點頭。
小樹也跟著點頭。
小樹媽笑道：“這就好了，吃完就和小樹阿寧玩去，消消食睡上一覺就好了。今天堂上會來好些客人送花圈，我要給你顧家嫂嫂幫忙，一起去堂前迎一迎客人們，也顧不上你們，立夏你看顧家裡，不要讓他們亂跑。”
立夏答應著，說：“往常拍了電報，爸爸大哥第三天能到家，他們明天能到家了。”
“是啊，你爸爸和顧老師雖然差著一個輩分，可是兩人同年一起長大，比親兄弟還親，顧老伯這麼一去，顧老師心時不好受，你爸爸收到電報，肯定放下事情，乘最早的長途班車回來的。”
“明天中午我去車站迎他們去。”
“好。”
“小樹小滿，我們樓上玩去，今天就不去院子裡玩了，院子裡都點了蠟燭，燒紙錢，氣味不好聞。”
立夏帶著小樹小滿上樓，揭開珠簾，家裡整整齊齊，北牆上貼著一大張印著山山水水的年畫，另外一面牆上掛著全家福，爸爸穿著藏青色中山裝和媽媽穿了一件大翻領西裝，一起坐在椅子上，大哥的神情更像母親，立夏站在哥哥邊上，右手握著一個白色的乒乓球。屋裡擺一張帶扶手的三人座半舊沙發，一個小長方形茶几，玻璃下壓著好些黑白照片，最左一張是沒有長牙咧嘴笑的胖孩子，第二張胖孩子坐在一個小三輪車上，肥手肥腳，第三張上面三個男孩子，小胖孩子長大了一些。第四張一個哥哥推著腳踏車，小胖孩坐在腳踏車前面的橫槓上。第五張是小樹擺著一個架式，扎個馬步。
立夏看著小滿笑道：“這些都照片裡的都是小樹，他總是生氣全家福裡沒有他。”
小樹找小滿坐地板上玩折四角，摺好後使力摜到地面，把另一個四角翻過面來的遊戲。立夏進房看書，也不關門，只聽倆人在外面說些什麼。小樹玩伴只有阿寧這樣的男孩，從沒有小女孩子一起玩的。只聽他向小滿解釋如何玩這遊戲，如何挑選摺紙材料，如何用腰發力，肩膀用力把手甩出，如何摜四角到地面，那摜的力道可帶起對手的四角翻面......嘰嘰喳喳說個不停。平時一個人自言自語都能說上一個時辰，更何況來了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小夥伴。
一會又搬出他收集的一小籃鵝卵石，一個個說過去，這一塊是山上小溪裡撿來的，上面有一圈黑條紋，這一塊是從阿寧那裡贏來的，渾圓潔白的，阿寧是有多寶貝，這一粒又黑又亮，像不像一個彈珠，它可不是玻璃球，是石頭。
小滿蹭過來立夏，看他在做些什麼。立夏的小房間牆上貼滿了毛筆寫得的大字，有一幅字筆畫歪歪扭扭，可是又排列得整整齊齊，只猜得“天”“日”“月”“金”“水”等幾個字，立夏看她直盯著牆上的字看，拉她過來坐下，問道：“累不累？想不想睡覺？”
小滿搖頭。
小樹也過來一起挨著坐下。
立夏念道：“天地玄黃，宇宙洪荒，日月盈昃，辰宿列張。寒來暑往，秋收冬藏。閏餘成歲，律呂調陽。意思說天是青黑色的，地是黃色的，宇宙形成於混沌矇昧的狀態中。太陽正了又斜，月亮圓了又缺，星辰佈滿在無邊的太空中......你們也可以學著寫小篆，這樣寫字，是不是也很好玩？”
小樹說：“哥哥，秋天稻子成熟的時候，地就是黃色的，入夜後，天是黑黑的，晚上的月亮有時圓有時彎彎的，那上面寫了什麼故事，有人在晚上看星星，然後發生了什麼故事？你快講快講！”
“這裡面有好多故事呢，嗯，說寒暑迴圈變化，來了又去，去了又來；秋天收割莊稼，冬天儲藏糧食。積累數年的閏餘併成一個月，放在閏年裡；古人用六律六呂來調節陰陽，雲氣上升遇冷就形成了雨，夜裡露水遇冷就凝結成霜。黃金產在金沙江，玉石出在崑崙山。 有一個皇帝，叫做越王允常,他呢讓一個叫叫歐冶子的人鑄造了五把寶劍，第一為巨闕，其餘依次命名純鈞、湛盧、勝邪、魚腸，全都鋒利無比，而以巨闕為最......”
小樹聽到寶劍，抓住立夏胳膊說：“哥哥你也給我做一把巨闕！”
“小樹你放開”立夏爭扎，“你看小滿都睡著了，把她睡在床上好不好？”
“我們打地鋪吧哥哥，我們三個一起躺著講講巨闕好不好？”
“依你。”
立夏把小樹安置在地鋪上，小樹挨著小滿，讓哥哥也一起躺下，問：“那巨闕劍有多長？”張開手比劃，說：”有沒有這麼長？”
“珠稱夜光說的是隋侯救好了一條受傷的大蛇，後來大蛇銜了一顆珍珠來報答他的恩情，那珍珠夜間放射出的光輝能照亮整個殿堂，因此人稱’夜光珠’。”
“是巨闕劍傷了大蛇嗎？我就知道這把劍鼎鼎厲害！”
“......”
立夏突然覺得自己講不好故事了，乾脆裝睡，小樹已經自己開始腦補千字文裡的故事，看樣子要滔滔地開講。
“這條大色長得五彩斑斕，腦袋像水缸一樣大，身子和水桶一樣粗，從它的頭算起到尾巴，和一座院子那麼長，阿寧舉起從軍劍，我舉起巨闕劍......”
“是純鈞劍。”立夏昨晚在醫院半晚沒睡，這會眼皮子打架，但也忍不住糾正道。
“純鈞劍怎麼打得過是巨闕劍！我就這樣左砍，這樣右砍，戳到大蛇的眼睛就好了，大蛇看不見，就不會亂咬人......”
立夏也沉沉睡了過去，只有中間的小樹，還在扎手舞腳，自說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