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

老顧出殯這天,清晨下了一會子的小雨,屋簷都開始滴下雨水來,顧家兄弟們擔心這雨還要持續地下,張羅著給詒榖堂前面的空地架上雨棚,所幸老天開眼,這雨一會子就停了,天微微地亮了,人們都鬆了口氣。院子裡擺下一溜三張八仙桌,女人們魚貫捧出二十四個捧盤,有豬、羊、金銀箔字做金山、銀山、壽星、寶塔、饌、羮、豆腐、梨、柿子、雞、饈、米麵、年糕、紅棗、松枝、柏枝、蘭、菊等等,整齊排放在八仙桌上,另放一桌十碗素齋在詒榖堂內。八位和尚們早已經到了,焚香點蠟,敲起引罄木魚,合什唸經超度。眾親戚親朋聚在堂前空地,輪番至靈前三跪九叩首拜別。

孝子們披麻衣、戴麻冠、扎麻繩、穿草鞋、執綠竹杖,守在靈邊答禮。吉時一到,兩班鼓號齊奏起哀樂來,顧家嫂嫂們穿著麻衣白鞋,披散下頭髮,在靈前號哭起來。老潘指揮四個徒弟用竹槓抬起靈來。孝子孝媳依次站在靈傍手挽竹槓,靈前是長孫長天捧著顧老的遺像,雪敏雪儀各提兩個白色宮燈,阿寧肩挑一對花籃,女婿則被打扮得頗有意趣,左手臂上戴一大朵白布紅芯子花球,頭上亦然。現正勸慰他的妻子,也就是雪儀的姑姑,她披著寬大的白布衣,披著及地的白帽子。後面長川長風領著各親朋鄰里的孩子們,護著一副十數米長的白布,四個少年護住白布的四角,中間安插人手護住兩側。更小的孩子則拿一枝白菊跟在白布後方。院子裡送殯的有鎮上的各級領導,顧老的學生,親戚,鄰里,兒子們女兒們的朋友,一時顯得院子都小了。

一時三聲鑼響,堂前轟轟的放了一通鞭炮,送殯的隊伍蜿蜒出了臺門,臺門外石子路兩側早站了許多村民,也有幾家焚了香送別的,也有看熱鬧的,指指點點,這個說:“顧老就這麼去了,他家辦得好不風光,這麼多領導來送殯,真正桃李滿天下。”那個說:“子孫都長得這麼好,書又讀得高。”那邊也有說:“聽說我們縣裡的地圖都是顧老畫的?”另有熟悉他家的人答:“顧老可不簡單,早年在寧波學堂教書,學生極多,我們縣長就是他當年的學生,昨日還親自來靈前祭拜。後又回鎮上工作,文革,也吃了不少苦,兒女都受累,這不孩子輩又起來了,大孫子出息。哎,這人哪,一生就走完了。”

行到小平橋,顧老師三兄弟提前跪倒在路側,有專門燒紙的執事在橋頭燒上紙錢。此時出殯的隊尾還在院子裡面。兩位老妯娌陪顧家奶奶送到臺門口,雙手合十送別,並不讓她隨隊伍送到山上去,只扶著未亡人回院子。自有兒子們送靈柩到山上葬入祖墳。

因當日忌虎,婆婆帶著小樹媽在院內安排人手清理詒榖堂,院內擺開露天灶,當天已有人買辦好酒菜,小樹爸爸頭天邊夜到家,現帶著眾人搬出各家的八仙桌,擺到院中,留下來的人們要辦好十幾桌落山酒,出殯的隊伍回來是要吃喝的。

小樹媽切好一大塊白斬肉,一邊擺盤子,一邊心裡盤數桌數,嘴上還條理清晰告訴丈夫家裡的大事小情。

“立夏昨日還擔心我一人在家要忙農活,又做家務,他這麼出息,我們再怎麼辛苦,也要送他去市裡上學,這是好事。你和立春在外做事,不也是為了他兩個小的。”

小樹爸說道:“我昨晚想了一夜,你一個人在家帶著兩個孩子,又要管田地,又要管這幾口牛和豬,著實辛苦。家裡住著院裡鳳翼小樓太小,孩子們多,立春跟在身邊長高了不留意,回家一看立夏都長得這麼高了。我要在院子南邊蓋兩間小樓,給人家蓋了這麼多樓,這回我自己要給一家人蓋個房子。我剛才在院裡和鎮上的朋友老哥們聊了聊,現在大家手裡都寬裕起來了,孩子們都大了。等我們的房子一蓋好,鎮上很多人會想著蓋新房,不怕我沒有活做。立夏小樹他們就讓他去讀書,他要讀到哪裡,我們就供到哪裡。”

小樹媽歡喜,笑道:“這可是我們家的大喜事。咱媽還不知道吧?你跟媽也說道說道,讓她也歡喜歡喜。”

雪儀從山上回來一路上都在掉眼淚,爺爺日常戴著黑框總是坐在書桌前寫字,畫畫,看到孩子們進門,總會停下來,笑眯眯地招呼他們過去,要麼考一考你背的書,有時會是《大學》裡的一句開頭,有時不拘出一句論語裡的一句話,背不出,翻開手心,作勢是要打上一下的,但是到了手上卻一點不痛,只說要努力。要麼就讓猜個謎語,這謎語也是他自己編的,謎底要麼是隻螞蟻,要麼是知了,小貓耳朵,鳳仙花的籽......謎底總是孩子們喜歡且熟悉的東西。常會從小抽屜裡掏出一塊小點心,不是核桃酥,烤米糖就是幾顆炒豆,爺爺牙齒都是假的,怎麼會吃得動炒豆?是專給孩子們準備的小零食。

立夏指指她的眼睛說:“眼睛都腫了,該不好看了,不哭。”

雪儀這兩天總不理立夏,看他這樣說,以怕冷了他,只道:“你看我伯伯們,還有我爸姑姑,爺爺走了,一點傷心的樣子也沒有。”

大伯們笑著給幫忙的人發煙,道辛苦。開啟從家裡帶來的水桶,招呼大家吃點心喝水。

長天眼紅紅地捧著爺爺的遺像,送殯的路上遺像繫了白綢帶,現在已經換上了紅綢。大伯在長天頭上打著一把大黑傘,還要注意腳下的路,這父子倆恐怕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親密過,印象裡父親和長大了的兒子總會隔著一段距離。

姑姑還在和伯母們一路推推搡搡,說誰的金戒指樣式好看。

雪儀心裡覺得奇怪又滑稽。

長天捧回遺像,顧老師兄弟們領著眾媳婦兒孫先行一步跪在堂前迎接,詒榖堂上供桌上多了一個牌位,上書“顯考顧公諱明陶府君生西之蓮位”,右邊一箇舊牌位上書“先妣顧母黃氏孺人秀珍生西之蓮位。遺像就安置在牌位的後方,眾人上香。

顧家的子弟,上學前已經背下不少字在肚子裡的,阿寧正是好奇的年紀,平時哪裡會跑到堂上來玩,偷偷問道:“姐姐,這秀珍是誰?”

雪儀握住他的嘴,拿眼睛瞪他,示意他不要多話。

院子裡已經開席,這院子上次這麼熱鬧,還是西廂房的長水娶媳婦的時候。小樹媽,顧婆婆們做完廚師的話,又忙著端菜上桌,顧家嫂嫂們安排酒水,伯伯們分發香菸,顧老師在臺門口迎接晚到的客人,長雲長風引著客人們去入座。

酒席上有一桌賓客已經猜起拳來,吆五吆六,你來我往。也有孩子們不肯吃飯,到處瘋跑的。有遠客拿著酒碗一桌一桌走過去寒暄的。孩子們被安排在院角這桌,雪儀拉住阿寧,壓低聲音說:“平時看書不好好看,這回倒留意上了!那個是伯伯和姑姑的母親的牌位,早年生下姑姑沒多久就生病沒了。後來爺爺又娶了奶奶。懂?”

“那我有兩個奶奶?”

“你們倆在嘀咕什麼?走了一天路,趕緊吃飯。”立夏已經擺好大家的碗筷。

雪儀找了一圈,問:“小滿呢?怎麼沒看見人?”

立夏道:“她這兩天還咳嗽,院子裡的人多,照顧不上,玉芬姑姑把她接走了。”

“你明天去一中考試?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明天去一中考試?”

“嗯。”

小樹說:“雪儀,一句話你問哥哥好幾遍。”

雪儀兇他:“要你管?”

小樹說:“我是你小阿叔,不準兇我。”

送走最後一桌位客人,院子裡又安靜下來,各家的婦人做慣了活的,動作麻利,男人們還在喝酒吹大牛的時候,她們已經歸置好露天灶,打掃了院子。各家抬回了自家的八仙桌,長凳,院子裡空落落的,只有詒榖堂前還點著一盞長明燈,清風吹過,燈火搖曳。

東廂房顧奶奶房裡四位兒女陪坐,顧奶奶拿出三個小玉佩,一個個遞到長子次子女兒手裡,說:“我跟你們爸爸清苦一生,並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們,文革裡失了好些線裝書,畫軸,五八年鎮上都餓死多少人?我跟你父親當掉細軟,先是換米,後來又換番薯,才保住一家老小。現在只剩得這三枚祖上留下來的玉佩,給你們留個念想。正明,你父單隻給你留了一封信,親囑我不能開啟,只許你獨自開啟。文革時受你父連累,你們都沒有機會上學深造,對你們不住。只有正明自學苦讀,另有房子裡的舊書,責你保管。孫子孫女讀書成材,就靠你們扶持了。”

顧家兄妹幾個接過玉佩,早已經淚流滿面,哽咽氣塞,泣不成聲。父親的人生這樣多舛,臨死還在想著因深受其累,而抱歉兒女才不能得到好的生活。而今家裡的生活條件已經改善,各家都有餘錢,正是好好供養雙親,讓父親安享晚年的時候,偏又這樣撒手去了。自父親嚥氣後,各人一直忙碌,此刻只剩兄妹幾個在燈下團坐,突然平靜下來,憶起亡父的音容笑貌,悲傷有如泉湧,扶肩攜手哭出聲來。

顧老師坐在父親常坐的圈椅,拿起書桌上的載紙刀,輕輕的劃開封口,心想為何父親單寫一封遺囑給他,他拿出幾張信紙,上面是父親親筆,只見他渾身都抖了起來,手上的信也幾乎握它不住,越抖越看不清信中的內容,明明是熟悉的父親的字型,每個字卻又扭動起來,那信中寫道:

正明吾兒,

吾而立之年受杭州正則中學校董董桂農之邀,結束東京的學業回國執教。在歸國的船上相識一位小友,姓林名啟揚,慈溪周巷人,吾與林小友一見如故,他雖年少,然意氣風發,學識見識不在吾之下,當時國家正值內戰,吾倆人對時事的看法如出一徹,俱願為家國效一已之力。 然恰逢多事之秋,在杭城的教書的第四年,啟揚攜未婚妻來杭探望,我倆日日窗下共飲,徹夜長談,好不痛快。一日啟陽外出,長夜未歸,第二日,第三日,乃至一月,未見星沫音信。又過一月,有友在碼頭看到啟揚登上去臺灣的船,又有說已去往美國。啟陽未婚妻子此時已有身孕,漸漸顯懷,無所依靠,信我人品,願受吾照看。吾與友人多方打聽,到今都未有訊息。

第二年那啟陽未婚妻子腹中孩兒呱呱落地,吾取名正明,即是吾兒。爾阿母孤苦伶仃,無母家可依。此時爾大母病故留下三個小兒,吾亦沒有幫手。故吾兩人兩相扶持,養育爾等。

爾阿母心中常念啟揚,若有能力可再多方打聽,極有可能還在臺灣。若你阿母百年後無意與吾同穴,萬不可強求,吾兒切記。

此信有如驚雷乎?爾從肥胖小兒,一歲一歲長成兒童,又長成少年,為父每一刻都是喜悅,吾兒青年娶妻之時,已頗有啟揚親父之風度,吾心甚喜!

願吾兒安康,父絕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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