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春在長途車站買了三張去往省城的車票，小樹媽拿出一個大揹包，往裡放立夏換洗的衣服。一邊整理一邊數落立夏：“你爸你哥說了，凡是你上學的事情，都不用你想錢的事，小樹也一樣，也要好好唸書，往上念，你們唸到哪裡，我們就供到哪裡。這次你去省城比賽，也見見外面的世界。你大哥給你們買了三張車票，比賽結束，你帶著雪敏雪儀，去看看長天。聽說長天學醫特別辛苦，這個包裡放了紅棗，桂圓，幹荔枝，核桃仁，西洋參，讀書困了就拿出來吃，補氣血。西洋參放在杯子裡，用開水一泡就能喝。大學寢室是不能自己燒點心的吧？”
“媽，這麼一大袋，長天哥吃得完嗎？”立夏一邊答應一邊去提裝了紅棗的旅行袋。
“不多不多，吃不完寢室裡的同學分一分，一下就沒了的。小小年紀，沒有營養，讀書又這麼辛苦，還沒老呢頭髮就掉光了怎麼辦？”
小樹媽還要往袋子裡塞一包綠豆糕，無奈橫放豎放都放不下了。
立夏哈哈大笑，說: “媽，你買東西這麼大方，別人買一斤，你要買兩斤。我們家和雪儀家的盤子是一樣大的，你的菜疊在盤子上像一座小山。再這麼買下去，我都替爸爸擔心，你把他賺的錢都要花光。”
“你個小氣孩子，長天爸爸幫我們家蓋房子，什麼時候惜過力了？你看人長天，自己省吃儉用，還給長汐買唱片，買輪椅，你呀，輩份比人家高，心裡要有自己的識見啊。”小樹媽收拾完行李，拿手點立夏的額頭，“別杵在這裡，去東廂房看看你兩位侄女，小姑娘第一次出遠門，她們媽媽該不放心了。”
兩人還未走到東廂房，只見雪儀穿了一套淡黃色連衣裙往這邊跑來，嘴裡唱著歌，兩手捏著裙襬，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的裙子看，不防立夏母子也在來的路上。
“呀，叔婆，你們去哪裡？”雪儀睜著圓眼睛笑道。
“雪儀呀，今天媽媽把你打份得這麼漂亮。這裙子是你媽的手藝吧？”
“我媽照著電視上鄧麗君的裙子給我做的。”
“你媽生你就是照著鄧麗君生的。”
“叔婆，你都說得我不好意思了。”
雪儀抱著小樹媽，腦袋直往小樹媽身上蹭。偷偷拿眼睛去看立夏，立夏站著葡萄架下，正看一串綠葡萄出神。
“雪儀，早上我聽見你媽說一中的錄取書到了？下學期你就和立夏一起一中住校了。有事情你就找你小叔幫忙，可不能讓別的同學欺負了。”
立夏悠悠地轉過臉來說道：“誰還能欺負她？她不欺負別人就好了。”
“我們雪儀最是好脾氣的，會欺負誰呀，就是胡說。你媽給你行李都準備好了？”小樹媽跨一步隔開兩個人，趕緊轉個話頭，雪儀本來要衝過去理論，現在只好朝立夏做鬼臉。
“我就一個小揹包，夏天衣服也輕的。我們去看雪敏，阿姆肯定要給長天帶東西，我還空著兩隻手，幫她一起拿。”
雪敏也只帶一個書包，裡面幾件換洗衣服。倒是她媽媽連著幾夜趕一件高領毛衣，正坐著床沿做最後的拼縫。看到小樹媽，招呼大家坐下，說道：“再收幾針就完成了。你們坐呀，我這幾天給長天織了件高領的毛衣，讓阿敏帶去，省城比我們這裡冬天冷多了，高領的毛衣不鑽風。這兩件低領的秋天穿。”
長天媽做完手裡的話，放下勾針，謝道：“你們立春也想得周到，還買了雪敏的車票，讓她也去看看她哥哥，本來再過一個月，她也要去省城上學的。”
小樹媽提著織好的毛衣左看右看，笑道: “你也太客氣！立夏是第一次出遠門，路上有兩伴多好呀。阿敏也提前認認路，開學報道就不用你們送了。”
“好好，立夏小叔叔你就安心去比賽，兩個侄女給你當保鏢。”長天媽也笑了。
三人吃完中飯，告別家人，走路去鎮上的公交站，立春拿腳踏車推著行李送他們進車站。兩位姑娘像出籠的鳥一般，嘰嘰喳喳說個不停。
立春囑咐道: “鎮上長途車只有這麼一班夜車到杭州，晚飯不要下車去路上的飯店吃，就在車上吃點點心和水果，晚上你們要注意安全。明天一早五點就到站了。出站後邊上吃個早飯，坐三站公交車就到你比賽的中學考場。你九點半進試場，時間很充裕不要慌。 我跟長天透過電話了，他如果實驗結束得早，就去考場接你們。那三個小傢伙被我打傳送葡萄到玉芬姑姑家去了，不然小滿又要抱著你大腿哭唧唧。”
立夏一邊走一邊嗯嗯答應，聽到大哥說到小滿時嘴角揚起，下意識低頭看自己的褲腿。
三人上了車，雪敏雪儀座位第一排，立夏坐第二排。立春把行李放到車頂行李架上，大步跨到司機邊上，勾了司機的肩膀說了幾句話，遞了一包大前門香菸過去，兩人笑嘻嘻的回頭看了眼立夏他們，想是拜託司機路上關照一下。
立春下車揮手示意，長途車慢悠悠地出了站。三人都是頭一次出這麼遠的門，立夏在市裡上學後，還有點出門的經驗，兩位女孩一直在鎮上上學，就是去縣城的機會也少。八十年代交通不便利，山海縣市，山多，水多，公路都是盤山路，翻山越嶺的，有些路段山路還非常險峻，本市至今也沒有通鐵路，倒是有輪船可直達上海。人們外出求學，尋親訪友，出門做點小生意都非常不容易。
車子出了鎮後，路邊的風景漸漸陌生起來，眼睛往車窗外直看，手指指指這青黛色山上的塔，指指那河上走的船。車子開始盤上第一座山時，雪敏就閉上了眼睛，不敢看外面的風景，窗外車輪下邊就是深深的谷低。雪儀和雪敏換了座位，興奮地回頭找立夏說話，讓他看山上的小瀑布。車子盤到山上時，雪敏已經吐過一回，臉白白地閉著眼睛不說話。
車子翻過山頂，雪儀就驚呼起來，原來山下就是大海，此時海天清蒙一色，分不清天和海的界線在哪裡，從靠背上伸手拍打立春，提醒他看窗外，立夏捉住那隻不安份的手，用眼神提醒她別驚醒車上其他的乘客，雪敏也被雪儀拍醒，看到窗外深藍的天空大海也忘了暈車的不適。三人雖長在海邊鎮上，去過幾次海邊灘塗，看到的都是黃泥水一樣的近海，哪裡像眼前 站得這樣高，看得這樣遠，無邊無際的大海給他們的眼睛和心靈帶來無以倫比的震撼，原來除了他們生長的小院子、小世界，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的廣大，這樣的超乎想像。
車子緩緩地往前開去，大海也漸漸遠去，迎面映入眼簾的除了青翠的山還是山，興奮逐漸被疲憊代替，幾人漸漸都坐著睡了過去。再睜開眼，天已經黑了下來，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山凹裡，邊上幾間平房，房前停著幾輛長途車，想來是立春說的路邊的飯店了。
立夏拿出綠豆糕和南瓜餅，都是家裡幾位一起媽媽做的，給他們在路上帶的吃食。雪敏只吃下一個南瓜餅就說飽了，車上汽油的味道太難聞，說要下車走一走，活動一下筋骨。三人手裡提著點心袋子，下車找了塊空地，鋪了張報紙席地而坐。司機看全車人都下了車，關上車窗，鎖上車門，車上其他乘客則去飯店吃飯。
不多一會，司機乘客吃完飯都陸續回到車上，車子開到路上不多久，有個男子就叫了起來： “司機師傅，停車停車，我的錢包沒有了，吃完飯我還拿出來付錢，現在就沒有了。走出門口的時候有個人手上拿件衣服，跟我撞了一下，一定是小偷摸走了。”
司機說：“師傅你看看路，這個路能調頭嗎？不可能調頭的。”
其他人都勸他說：“自認倒黴吧，這種飯店小偷多的來！小偷老早跑了，還在那裡等你呢？”
雪儀幾個眨眼，才明白立春為什麼不讓他們去飯店吃飯，互信提醒要小心些。
天漸漸黑了下來，路上車子也少，立夏不時注意前排座位的兩人動靜，辛好一路都平安無事。
天矇矇亮時，道路兩側高樓逐漸多了起來，想來眼前的城市就是杭州了。車子一入站，乘客們都起身拿起行李下車，三人也背上揹包，提上行禮，出車站，找到公交站，從包裡翻出地圖，確認好路線。因第一班車上六點出發，就走到公交站附近叫了三碗豆漿，三份大餅油條，坐在馬路邊的桌子上吃早餐。
三個坐上第一班公交車，車子緩緩滑進城裡，路上兩側都是高樓，臨街都是商店，早鍛鍊的人們在人行道兩側跑步，環衛工人唰唰地掃著地上的落葉，一切和鎮上有那麼一些相似，似乎又有很多不同，最直接的感受應該是喧鬧，小鎮上總是那樣安靜，似乎小鎮上的時光更悠長一些。第三站果然就是比賽學校站點，下了公交車穿過斑馬線就是學校大門。大門口大紅橫幅上寫著“一九八九年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浙江賽區”幾個大字。
立夏從包裡拿出邀請函給門衛，大叔扶著眼鏡看了看，摘下眼鏡又看看幾位少年，說：“你們是從海州市過來的？老師家長沒有送你們過來？”
立夏答道：“是的大叔，我們自己昨晚乘夜車過來的。”
大叔把他們讓進門衛室，說道：“這麼遠的路，你們家長膽子大！也放心的嘛！三個小孩就這樣出門比賽了。本市參加考試的學生家長昨天就來看過考點了。你們一路上肯定沒有休息好，考試的時候怎麼比得過別人？你們幾個就在裡面房間長椅子上眯上一會，到點了我叫你們起來。”
雪儀從包裡拿出一盒家裡帶的綠豆糕，雙手遞給大叔，張著圓眼睛笑咪咪地說道： “伯伯，你嚐嚐我媽媽的手藝，我們哥哥參加比賽，讓他在你這裡休息一會。我們就不打擾他，讓我們進校園裡逛一逛好不好？我們去看一下他的名字貼在在哪個教室門上。”
看這這樣嬌俏可愛的女娃娃，大叔連連答好，讓他們放下手上的行禮，雪儀把自己的書包放在長椅一端，扯過立夏讓他躺好，從立夏書包裡翻出一件外套，蓋在他肚子上。立夏剛想說話，被她一瞪眼給拒絕了，連眨兩眼示意立夏閉上眼睛，看他乖乖閉眼，才和雪敏兩人帶上房門出去。
大叔指著校門前面的花壇，說花壇前有個公告欄，上面畫了指示圖，按這個圖就能找到教室。他還要在這裡工作，就不帶她倆去過去了。
立夏枕著書包，躺在長椅上，閉目養神，坐了一晚上的車，確實也累了，不覺就睡了過去。
雪敏一路暈車，吃了點早飯下肚，在校園裡呼吸了新鮮空氣，已經無大礙。此時真心羨慕雪儀神采奕奕，到了新環境也如魚在水，隨遇而安。
兩人看完考點，隨意地校園內閒逛。陸續有參加比賽的學生提前到校了。
雪敏說: “你說我念師範好不好？我碰到陌生人都害怕，教室裡坐這麼多學生，我都不敢可口說話。你爸爸聲音這麼響亮，學問這麼大，每天都還堅持讀書看報紙，我們小時候對他又敬又愛，你說我也能做像小叔這樣的老師嗎？”
“爸爸的學問也不是一天就做成的，我想他也有我們這個年紀時候的迷茫。如果你是害怕學問不夠，你還要念三年師範才畢業當老師呀？”
“我肯定要好好唸書的，可以我在陌生人面前講話都不敢講呢。”
“你還記得小時候爺爺教我們念 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，幼吾幼已及人之幼’？如果人把教室裡的學生當成小樹，小滿，阿寧，是不是就能好好說話了呢？你看你教小樹他們認刺繡的工具，那些針啊，線啊，布啊，這麼多品鍾，你看到小滿盯著這些東西看，還教她怎麼分辨七號針，九號針，分辨絲線，麻線，分辨紡，縐，緞，綾，紗，羅，又她這是直針繡，這是回針繡，這是結粒繡。小滿不是一下就學進去了？當時我想你真是天生一位好老師呢，跟我們爺爺，我爸爸一樣是天才老師呢！”
“雪儀，你真是聰慧，你剛才是不是把門衛大叔當成我爸爸，讓他嚐嚐你媽媽的綠豆糕？”
雪儀要來擰雪敏的臉，倆人嘻嘻笑著邊走邊聊。
“自然是了，我想著他也是別人的伯伯，我就做他的侄女，伯伯總疼自家的孩子吧？”
“雪儀你以後想做什麼樣的人？”
“我現在完全不知道啊。”
“那你分析我的時候分析得這麼好，一下子就解了我的心結。到了自己怎麼又糊塗了？你只一心想要考一中，現在你如願了，那接下來呢？”
“立夏去一中上學，我才一心要考一中的。我就想和他念一個學校。”
“立夏明年就高三高考了，總要上大學的。你也要和他考同一個大學？”
“你看我們都在校園裡走了一圈了，這校園真大真美。時間差不多了，這一會就來了這麼多人。我們去看看立夏醒了沒有。”
兩人回到門衛處，立夏已經醒了，正收拾外套放進書包，拿出一袋文具，準備進考場。
雪儀走過去整理他翹起的衣領，踮起腳拍拍他肩膀，說道：“小夥子，很精神呀！快去考試吧！”
雪敏笑彎了腰說：“女兒學爸爸，好像顧老師親臨！”
立夏拿手順順兩人被風吹亂的劉海，咧嘴笑道：“乖乖等我，別讓我分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