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燕燕于飛,差池其羽

第二十二章

清晨的陽光微微照到河堤上,空氣裡有初秋特有的清冽味道,長汐推著輪椅,沿著河邊小路慢慢前行。水杉上黃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,偶有一兩隻黃鸝你追我趕,一會落在這裡的枝頭,轉眼又飛到那一棵水杉枝頭了,布穀鳥“布穀布穀”的在樹叢裡輕喚,聽著倒像是“不苦不苦”。

一串雜亂無章的鋼琴聲從前面的舊教堂裡傳了過來,偶有幾個單音,夾雜幾個和絃,突然又是五六個音同時響起,不像是有人彈琴,倒像是誰在擦拭琴鍵,不小心按到才發出的聲音似的。

這座哥特式教堂呈對稱設計,正前方有兩座帶著穹頂的塔樓,在藍天的映襯下極有氣勢。窗戶和門都帶有拱圈,外牆都已斑駁,只有窗戶上的彩色玻璃,給這座灰色的建築帶來一些生氣。大門敞開著,這天不是星期天,教堂裡安靜肅穆。

長汐孩時,也會和長天他們結伴來這裡玩耍,家裡大人長輩總告誡他們不要輕易進教堂。哪怕是星期天,鎮上也極少有人過來,只在聖誕節日前後,從外地趕來的人們會聚在裡面唱歌,聽佈道。

陽光從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戶裡照下來,穹頂上依稀可見彩色的壁畫,整個大堂顯得空曠又神秘。

長汐推著輪椅緩緩穿過一排排木製長椅,正面牆上掛一個巨大的木製十字架,十字架上方兩側畫著一對長了翅膀的肥胖嬰兒。大廳左側放著一架舊鋼琴,一位老者正拿一塊抹布專心擦拭琴鍵。

長汐開口喚道:“老伯。”

那老伯抬起頭來,花白的頭髮下一張滄桑的臉,眼睛倒炯炯有神。

他停下手裡的活,笑道:“這個時候來教堂的人,真是少有。”

長汐道:“上一次來,還是小時候,不記得這裡還有一架鋼琴。”

老伯招呼長汐靠過來,重新開啟琴蓋,讓他看琴。

“十五年前,老施蒂芬快死的時候,讓我把琴藏起來了。我就在這裡用磚頭砌了一圈小牆,在上面擺了幾盆花。那幾年那些人闖進來把什麼都砸壞了,倒是沒有發現這個小臺子。你看這就是老施蒂芬。”

老伯把鋼琴上的黑白照片相框拿下來給長汐看,長汐看那照片上一位老者灰白的長髮微微卷著,鷹鼻鷂眼。

“老施他說自己從義大利來的,一手建了這座教堂,守著它過了五六十年,最後幾年幾乎都在住在那邊的神父樓,摔了腿不出門,所以你們這個年紀的人對他都沒有印象。五八年大饑荒,家裡人都死絕了,我就離家一直走一直走,走到這裡,看見這個房子就像天堂一樣,我想死也要死在這裡。老施看我暈倒在大門口,好心給我吃飯,我就給他打掃教堂,這一掃就掃幾十年了,我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。老施死後,也沒留下個徒弟,這裡就荒了下來,沒幾個人來這裡了。這兩年政府說要接管教堂,給了我幾個錢,我就拿這個錢,買點玻璃,買點油漆,到處縫縫補補。前幾天我把這臺也砸了,把這琴搬出來擦擦。老施在的時候可寶貝它,天天坐在這個位置上彈琴,那時候多麼快樂呵!老施吩咐我每天都擦它。我封它的時候給它包了好幾層油紙,你看看,現在它還是這樣亮澄澄的。鎮上中學裡也就一架破風琴,我保管這鎮上沒有比它更好的琴了。”

長汐看這琴通體還發著幽幽的黑光,如果老施上世紀從義大利把它運到這裡,已有七八十個年頭了。

“老伯,能讓我試一下嗎?”

“可以可以,你會彈嗎?我擦得很乾淨了。”

長汐調整好輪椅的位置,輕輕地試了幾個音,憑著記憶,開始彈奏,長汐的雙手在琴鍵上舞動著,一個又一個曼妙的音符彷彿就是那樣從他的指尖蹦出來,美妙的旋律充滿了整個教堂,他彈奏的是那樣專心至致,彩色玻璃折射下的五彩陽光灑在白色的鋼琴上,發出了一道道絢麗的光芒。

那老伯彷彿想起了他的年少時光,老施蒂芬就坐在這裡,搖晃著高大的身體,兩隻毛茸茸的大手在琴鍵上舞動。這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,可以停下手裡的活計,坐在第一排的長椅上,靜靜聆聽這些或是歡樂或是舒緩或是憂傷的琴聲。

琴聲戛然而止,老伯問道:“年輕人怎麼不彈了?”

長汐說:“這琴放置的時間太久了,有好些音都不準。我明天能不能帶工具來,把琴開啟,把它調一調?”

老伯道:“你儘管來,我聽不懂它,但是我喜歡聽它的聲音。”

長汐向後轉動輪椅,向後退到中間過道的位置,沿著中間過道,向大門推去。

大堂最後一排長椅上有人輕輕喊了一聲:“長汐。”

那個角落是整個大堂最暗的所在,不仔細看,哪裡能發現這裡還坐了一個人。

長汐抬起頭,想看清她的臉,一個纖細單薄的身影逆著光走了過來,他終於看清她的樣貌。

“小米!你怎麼在這裡?”長汐道。

“我下了夜班,回家路上看見你進了教堂,就進來看看。”

空氣長久地安靜下來。

還是小米打破了這寧靜,說:“我推你到外面長椅那裡,我有話想跟你說。”

長汐要自己推輪椅,小米堅持,也只得由她。小米看長汐的頭髮又長長了,黑緞似的披在腦後,想是他沒想著去剪短它,更沒有想著去人多的理髮店剪它。

教堂大門前的空地並不平整,小米吃力地推著輪椅向河邊走去,那河邊有一張破舊的長椅,看著勉強可以坐上一坐。

長椅背後就是鎮上的長河,坐在這裡,可以看到教堂的正門,正門前空地上留著幾個大樹樁,高大的樹木不知道在哪一年被哪些人砍下運走,空留著幾個樹樁還留在原地,一圈圈的年輪彷彿想要訴說它們被遺忘的故事。

小米把長汐的椅子推到長椅邊,拿手帕鋪在舊長椅上,和長汐並排坐著,兩人都看著前面的那些大樹樁。

小米說:“養了兩個月,氣色看著倒好了些。”

長汐說:“上次謝謝你。”

小米又說:“那次雖是低燒,周醫生說肺炎好了也要好好調養。”

長汐不自在起來,不自覺地低了頭,修長的手指抓住椅子扶手,手上青筋一根根分明地爆了起來。

空氣又一次長久地安靜下來。

小米又說:“兩個星期前,雪儀約我爬大青山。”

長汐說:“嗯。”

小米說:“她們幾個小的還帶了立夏的大哥來我家。”

長汐說:“嗯。”

小米只好自己繼續說:“我小時候來你們院子裡,都沒有留意立夏的哥哥立春。那天也是第一次見他,他長得和你們都很像。”

“小時候他很少和我們一起玩,後來就去外地工作,去年才回家來。”

“下山回家,我奶奶燒了一桌子菜招待他們,他們匆匆吃了飯回家去了。奶奶告訴我,那天是安排立春來我家相親。”

“嗯。”

小米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,看長汐毫無反應,只得繼續說:“我跟奶奶說,你們都不問問我的心意,就隨便安排我相親。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都沒有吃飯。我媽從武漢打電話給我,問我為什麼?她在電話裡氣得不得了,問我為什麼不同意。如果我還是不吃飯,不說話,她也一樣不吃飯,她那個人身體不好,不吃飯犯了胃病就要胃出血。我只能告訴她,我心裡有喜歡的人了。”

“她又立逼我,說出是誰?是不是念書時候外地的同學,她只有一個女兒,絕不能嫁到外地去的。我說不是,她在電話那邊急得哭了,說電話費很貴,你再不說,要氣死媽媽嗎?我說我喜歡的人就在鎮上,就是長汐。”

長汐終於抬頭看她,小米的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水。

“我媽掛了電話,連夜坐了火車回家來,第三天一到家,推開房門,就打了我一耳光。”

長汐抖著手去碰小米起伏的肩,又慢慢縮了回來。

“你這是何苦?”

長汐輕輕拍她的背。

“你從小那麼善良,我們以前去大青山爬山,你連一隻馬陸,一隻螞蟻都不捨得踩死。路邊死了一隻小貓,你讓我和長天挖了一個坑,撿了舊衣服包起來,把它埋了,給它做一個小墳。你採了好多花,編了花環放在小墳上。我們兩個都笑話你,你說小貓小狗死了,這樣下一世才會投胎成人。山上被獵人的陷井夾住的小兔,你把它抱回家,給它消毒,治它的腿。你看到我這個樣子,就像看到那小兔子一樣,滿是同情。你錯了,就改過來。”

小米抬起淚眼,說:“不是不是,我喜歡你,不僅僅是同情。你沒有受傷的時候,我就喜歡你了。難道,你對我,你對我,就沒有一點點的喜歡?”

長汐說:“我怎會。”

小米說:“上次我在你房裡,給你打完退燒針,陪著你打點滴,你燒得迷迷糊糊,上......你......你......你拉著我的手說的話,都不記得了嗎?”

長汐推起輪椅,離長椅遠遠的,說:“想是你記錯了。我現在這個樣子,跟個癱子有什麼區別,你對我只是同情。不要再胡思亂想,昨晚上了夜班,早點回家去休息。你也不要再來找我。”

“不,我會等你,等你好起來。”

長汐轉過輪椅,面對小米,看著她眼睛說道:“你知道比身體的痛更加痛苦的,是什麼嗎?是對我父母的內疚,對我兄長嫂嫂的內疚,我的病花完家裡所有的積蓄,他們長年累月勞作,過不上一天好日子,吃不上一頓好飯菜。這樣的內疚,就像山一樣無時無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。我求你放過我,不要讓這世上再多一人讓我內疚,不要再多一座山壓住我。”

長汐說完,調轉輪椅,決絕地向前滑去。

陽光暖暖地照著長河兩岸,河水緩緩地向東流去,初秋的風溫柔地拂過樹梢。

小米覺得心臟像壓了塊石頭似的,她早知他會這樣說,他的心裡太苦,他的心被壓得喘不過氣,根本沒有空間裝得下她。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離開教堂,沿著小路找到停在路邊的腳踏車,也不騎車,就這樣推著腳踏車往家裡走去。

快到家門口,只見樹下停著一輛摩托車,立春本是靠在車上,看到小米,摘了手套趕緊迎了過來,扶著小米上下看看,說:“騎車摔倒了?臉色這麼這樣蒼白?”

小米看著立春,笑道:“你不是走了嗎?怎麼又回來找我?”

立春看她的樣子像走了魔一樣,扶著她的兩個胳膊搖她:“小米,小米,你看看,我是立春,你是不是不舒服?”

小米的腳踏車“咣”一聲倒在地上,幸好立春看她有點異樣,兩隻手使勁擎住,不然小米也和腳踏車一起倒在地上了。

“小米小米,你醒醒,醒醒......我先送你回家去。”

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,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,我們會盡快刪除。
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,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,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。
Copyright © 2024 https://www.uuread.tw All Rights Reserve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