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覺醒來，立春頭痛欲裂，昨天晚上父親高興，讓他代表弟弟們在飯桌上給長輩們敬酒。立春挨個給長輩們敬了酒，幾個婆婆都喝了幾小杯熱熱的紅糖老酒。記得舅舅也很高興，舅舅含著淚花說對母親說，“妹妹的好日子總算來了”。 立春把母親那杯酒也喝了。平時從不喝酒的他，酒量也極淺，這麼喝了一圈，當時就懵了過去了。
好像雪儀還帶著孩子們跟著電視裡播放的音樂跳舞，大人們拿著筷子酒瓶敲起了節奏，嘴巴里還喊動次打次，他們是那麼開心！不過他們確實應該開心。
最開心的應該是母親了吧？一整天她都在忙忙碌碌，一早起來又打掃了一遍房間，雖然那些房間她昨天剛剛清掃過。她說外婆來了，會嫌她打掃得不乾淨。打掃完馬上到街上買菜，供品，香燭，回廚房準備食材。接待了一個又一個的看房子的街坊，陪她們參觀，聊天。招待自家各房親戚吃飯喝酒。立春看她忙得腳不沾地，可是還是有本事保持微笑從容應對，彷彿她說任何話都不需要打腹稿，都能流利順暢。她照顧了老的，又去看小的，立春發現她根本沒怎麼吃東西。
立春記得自己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去，讓她坐下吃飯。但是她吃了沒有呢，一點都想不起來了。好像還是立夏揹他回的房間，記得自己還兩手扯立夏兩邊臉頰，說：“弟啊，你怎麼不笑呢，你要開心點。”
原來醉了酒，真是讓人難受。昨天碰到小米已經夠讓他難受的了。喝下第一杯酒後，腦袋裡就跳出小米在山頂上跳舞的畫面，揮之不去，越不想想起，這畫面越清晰。小米的眼睛圓圓的，笑起眼角會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垂下來。他想把這個念頭趕跑，那就再喝一杯。喝了這杯後，小米又問他拿一枝花來。他搖搖頭，再喝一杯，這杯喝下去，他就醉倒了。
立春看看手錶，已經下午一點多了。
他去衛生間洗了把臉，去立夏的房門上敲了敲，推了進去。立夏又在學習，戴著耳機聽英語磁帶。他又去看小樹的房間，小樹不知道去哪玩了，小滿像只小貓一樣，坐在地上看一本書。
立春輕輕地走過去，看那是本《山海經》，每一頁上都有奇怪的動物。立春怕驚了她，輕輕道：“小滿？”
小滿回頭，看是立春，又把頭埋到書裡去了。
立春看她這樣入迷，也在她對面坐下。
“小滿，你怎麼不去玩？”
小滿搖頭。
“不好玩？我看小樹和阿寧好玩得很，又不知道跑哪裡瘋去了。”
小滿點頭。
“小滿，你愛看書，可以去隔壁找立夏哥哥一起看。”
“哥哥學英語，不能吵到他。”
“那小滿陪陪大哥好不好，你講山海經裡的故事給我聽？”
“不認識字，小滿看圖。”小滿指著畫說。
“呀，好多字大哥也不認識，那怎麼辦呢？”立春逗她。
小滿無奈地看著他，立春也看著他。
立春忽然笑道：“小滿想不想坐摩托車，我帶你去兜風。”
小滿點點頭，看看立夏房間的門，又搖搖頭。
立春更好笑了，道：“立夏哥哥不讓小滿坐摩托車？”
“立夏哥哥說一個小時後，就給我講故事。”
“那我們先去坐一會會摩托車，然後回來聽哥哥講故事，好不好？”
小滿點頭。
“那你要對我說什麼呀？”
小滿又搖搖頭。
“你請立夏哥哥講故事，你是怎麼跟哥哥說的？”
小滿拿起書本，遞到立春眼前。
立春大笑起來，一把抱起小滿，放在肩頭，輕快地跳下樓梯。經過廚房向裡面喊了聲：“媽，我帶小滿出去玩一會。”
小樹媽應道：“你這會才醒啊，我看你睡著，就沒叫你吃飯，你吃了再出去。”
立春笑道：“餓過頭了，不吃了。”
立春把小滿放在自己的身前，給小滿戴上一個小頭盔，買的時候已經是最小號了，可戴在小滿腦袋上還是有點大，顯得小滿的臉更小了。
立春說：“小滿把頭轉過來讓我看下。”
小滿把頭轉過來給立春看，立春正一正小滿的頭盔，說：“好了，小滿準備好了嗎？我們開動了。“
立春戴上自己的頭盔，發動起摩托車，緩緩的把車開上了馬路，
小滿趴在油箱上，兩手緊緊抓著轉倒車鏡的柄，立春放慢了車速，風緩緩地吹在臉上，田裡桔樹上桔子都紅了一大半，像掛了許多小燈籠似的。河裡的菱角熟了，有人坐著大木桶在河裡採菱。立春開著車往街上走，看到前面賣棉花糖的，停下來付了錢，挑了個粉色的棉花糖讓小滿拿著吃。小滿手裡拿著棉花糖，也不抓車鏡的柄了。立春剛想發動車子，突然前面一隻小手扯著一團棉花糖遞到嘴邊，立春用嘴接住。
立春乾脆抱著小滿下車，兩人在河邊找了塊空地，坐下來看河上的來往的船隻。西邊過來的船“突突突”地開過，帶起長河的波瀾，東邊駛過的船也“突突突”地開過去。河面上的波浪就翻滾起來。
兩個人都不說話，小滿不習慣說話，立春也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，乾脆閉嘴不說。
秋日午後的太陽就這樣曬著，一大一小默契地沉默著，兩人都難得享受這樣的時光，立春是宿醉後的療傷，小滿是受傷後的撫慰。
“小滿，立春。你們在這裡做什麼？”
小米看見這兩人坐在泥地裡，滿是疑惑地問道。
立春拉起小滿，看著小米一襲白裙騎在腳踏車上，這是小米去上班的必經之路。
立春笑道：“你想不想吃棉花糖？小滿喜歡吃粉色的。”
小米疑惑道：“謝謝，我這就上班了。”
小米看著小滿笑道：“小滿你這個頭盔也太大了，棉花糖和你的頭盔一樣大。”
小滿也笑了。
立春說：“我想逗她笑，她都不笑。她一看見你就笑了。”
立春又說：“你這個時候上班，什麼時候下班呢？”
小米道：“十點下班。那我走了，你們繼續。”
立春說：“晚上我送你回家，我在這裡等你。”
小滿說：“姐姐走遠了，姐姐沒聽見。”
立春彎腰抱起小滿，笑道：“你喜歡坐前面，還是喜歡坐後面？”
小滿指指油箱，說：“好聞。”
立春放下小滿，說：“我們回家了，讓立夏哥哥給你講故事，好不好？”
“嗯。”
“姐姐好不好看？”
“好看。”
“哪裡好看？”
“......都好看，白裙子好看。”
“那回家前，我們小滿也買白裙子，好不好？”
“不能亂花錢。”
“買好看衣服當然不是亂花錢？小滿好好吃飯，長得胖胖的，再穿上小裙子，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。”
立春載著小滿去了趟童裝店，讓老闆娘按著小滿的身高挑了幾套裙子，包了兩雙鞋子。包一袋掛在車上，抱了小滿坐在車前，慢慢開著車回了家。
他母親擔心他帶了小滿去坐摩托，早在院門口踮腳張望了。看他倆平安回來，臉上才露出笑容來。
她從車上抱下小滿，笑道：“怎麼去了這麼久？大哥哥帶你去哪裡玩了？”
立春停下車，笑道：“就去了趟街上吃了棉花糖，媽，這幾件裙子，你看小滿能不能穿？如果小了可以去換的。”
小滿已經拿著棉花糖跑進家門去了。
“媽，這院門口的臺階怎麼搞的？缺了這麼大一個口？”
“你奶奶昨天晚上讓阿雲爸爸給據的，早上阿雲爸起了個大早，拿工具給收拾得整整齊齊的，以後大家腳踏車進進出出就很方便了，不用端著進進出出。最最重要的，長汐自己都能推著輪椅出門了！一早我看他放了一個包在膝上出門去了，多好啊！總算他也是把自己推出了門，這樣在外面曬曬太陽，走動走動，說不定能站起來重新走路呢。我聽長汐媽媽說，昨天他還在自己房裡摔了一跤，腦袋上摔出一個大包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摔倒的，等他媽媽中午回家，看到長汐混身溼透躺在地上，昏死過去。把他媽媽嚇得大叫他都不醒，使勁搖他，後來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。你說嚇人不嚇人？哎，立春你去哪裡？”
“媽，我回房去了。”
“你兩頓沒吃了，餓不餓啊？”
小鎮上沒有什麼夜生活，人們早早都休息了，鎮上只開一家麵店會開到半夜，這麵店也不單純賣面。總有晚歸的人要吃一點小酒，點上一盤醬牛肉，醬的鴨脖，拌雞爪，店家再送上一小盤花生米，三五好友聚在一起，聊天吹牛。那些搓麻將的牌友，結束一天的遊戲，也要在這裡墊一點肚子，晚上才好安眠的。也有隔壁衛生院夜班的醫生，鎮上來急診的病人偶爾來墊一墊肚子，一碗熱面下去，這夜也不覺得長了。所以這店就長長久久地開下來，特別是她家的醬牛肉，更是遠近聞名，街坊都稱它叫“三寡婦醬牛肉”。
這店小小兩間門面，被老闆娘隔成幾個小房間，每個房間都掛了布門簾，但夜深人靜，立春坐在最外面的小間，細細聽去，也能聽到裡面幾個人的酒話。最外面的小間，靠著馬路有個小窗，剛好可以看到衛生院的大門，有人進進出出總是都能看見。立春點了店裡招牌醬牛肉，靜靜地坐了許久了。原來願意等一個人，並不會覺得煩躁。小鎮上居民也不多，坐了這麼久，衛生院大門也沒見人來，這樣也好，人人平安無事，小米就不會很忙。有一個老者扶了他兒子走了院門，想是他已經看過醫生了，他老者被兒子安排在三輪車的小椅子上，自己蹬上三輪，慢慢騎著，生怕顛到他的父親。馬路上一輛行車咣咣地經過，他騎車的人穿了一身黑衣，不知在哪裡喝得醉醺醺的，車子都搖搖晃晃的，立春生怕他立刻就倒下去。
已經十點了，立春看到小米推了腳踏車出來，理一理頭髮。路燈照著她的臉，溫溫潤潤的。
立春走過去，說：“小米，我等你好久了，我有話對你說。”
小米想他上次送她回家，自己態度不好，心下歉然。
立春又說：“夜深了，外面涼，我們去麵店裡坐一會。”
小米推了腳踏車停在店門口，舉步進了麵店。
立春把小米讓到靠窗的位置，走去後廚讓老闆娘做一碗麵來。回來坐在小米的對面，說：“你應該餓了，回去再吃也不方便。願意吃就吃上一兩口，路上就不怕冷。”
小米笑道：“上次還要多謝你送我回家，我是累極了，說話就衝了，你別在意。”
立春說：“不會。倒是你不要在意。”
立春已經攢下千言萬語，只是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。
倒是裡面房間有人哈哈笑道：“你們聽不聽？啊，我可聽到一個好故事。”
“你吹什麼大牛，你那嘴裡還能說出什麼故事來，唸書倒是第一名，倒數第一名。”
“你媽媽的，老潘兒，你還不信了，這故事就咱們鎮上的小娘們的。嘿，說出來你們都要立耳朵，可比你他奶奶的死人家的八卦好聽多了。”
“那你說來讓老子聽聽。”
“就是對面衛生院有個小護士.......”
“奶奶的，衛生院當然有小護士，還有醫生呢，你個廢話。”
“你到是聽不聽？衛生院有個小護士去給一個癱子看病......”
“編故事也不編好一點，哪裡有護士給人看病的！”
立春聽那聲音怎麼這麼耳熟，但那個明顯喝了酒，大了舌頭。
那聲音又說：“衛生院有個小護士去給一個癱子看病，給他打點滴，那癱子把那護士給......”
“那癱子把那護士給睡了！”
時間靜了十多秒後，幾個人一起發出了哈哈的狂笑。
那老潘兒說：“胡說八道，癱子，癱子，癱子還能睡女人？”
那熟悉的聲音又說道：“真人真事，就是我們顧家裡......"
立春靜靜聽著，好奇那聲音怎麼這樣熟悉。聽到這裡他“嚯”地站了起來，握緊拳頭，恨得幾乎把牙咬碎了，大步向裡面走去。左手卻被小米使勁攥住，小米的臉白得像張紙，眼睛裡失了神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