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米的臉白了又白，眼晴裡霧濛濛地黑了一片，她堅持道：“這事和你沒有關係，你不要衝動。清者自清，要說讓他們說去。我先回去了，改日再請你吃飯，好好地謝你！”
立春轉念一想，點頭送小米出了門。小米推了腳踏車，兩人並肩走過空曠的街道，轉過一個彎，前面就是一幢兩層衛生院職工宿舍樓。
夜深了，宿舍樓偶有一兩個房間亮著燈，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。立春看小米把腳踏車停在樓道里，彎腰鎖上車。
她說：“天晚了，你回去吧。”
立春說：“你到房間，亮了燈，我就回去。”
小米轉身上了樓，不一會二樓打頭的房間就亮起了燈，窗戶裡映著小米窈窕的身形。立春朝窗戶搖了搖手，想起這裡連路燈都沒有，烏漆麻黑的，人家怎麼會看見他搖手，心下不禁好笑。只覺得心頭一片柔暖甜蜜，無處排解。
他轉身回了麵店，簾子掛著的房間裡傳來了划拳的聲音，“八匹馬呀，六六順哪，哥倆好啊......”
立春嚯地掀了簾子進去，房裡煙霧繚繞，酒氣噴天，阿雲一腳站在地上，一腳蹬在長凳上，正豪邁地甩著膀子和一個同伴划拳，喝了酒的臉上紅彤彤的，立春還從沒見過這小子以前這麼神采飛揚的神色。他一步跨過去一把抓住阿雲的衣領，右手飛起一拳打在阿雲的下頜骨。嘩啦啦一聲響，凳子也倒了，桌子上的酒瓶子，碗筷，酒啊，菜啊，都隨著阿雲倒在了地上。桌上的眾人都嚇得沒回過神來，有去地上扶阿雲的，也有幾個站出來捋袖子，準備幹上一架的。還是老潘徒弟年紀大一點，認出是立春，趕緊過來攔住幾個人，遞了一根菸出來，賠笑道：“顧大哥，阿雲是你自家人，有話好好說。他有什麼做得不對的，你教訓他，我們都聽著。”
立春不理他，徑直從地上抓起阿雲。阿雲被打懵了，現在被立春抓住脖子，釘在牆上，嘴角都流了血，睜眼道：“小叔，你......”
立春身高比阿雲高上不少，氣勢正足，看著眼前稀裡糊塗的阿雲，恨道：“上次就勸過你，好好走正道。你看你現在的樣子，喝酒抽菸賭博，你還有什麼不會幹？啊？好好的還要毀人姑娘清譽！比那些長舌婦還要下作。”
立春轉頭看了一圈房間裡的小混混們，眼裡盡戾氣，掃過一眾小混混，說:“我剛才的話不說第二遍，各位都是男子漢大丈夫，有誰不同意的儘管來戰！過了今晚，要是我在外面還聽到一星半點毀人清譽的話，你們儘可以來試上一試！”
老潘徒弟早候在邊上了，說：“剛剛我也說阿雲了，這種事不是走捉姦在床，男人家不好清口白牙亂吣的！我帶著大家保證啊，不會再亂說一個字了。顧大哥，你帶著阿雲回家去，路上好好說說他。我們也散了。”
小混混們看這架勢，早答應了，都說好好，我們也是有道義的，說這不相干的事幹嘛。
老潘徒弟領著一班人走了個光。
“小叔，我知道錯了。吃了點酒上了頭，圖一時嘴快。我都快喘不上氣了，快把我放下來。”阿雲的酒早被剛才的一拳頭打醒了，被立春釘在牆上，腳尖踮在地上，身子搖搖欲墜。
立春恨道：“兄弟如手足，你髒嘴裡說的那個人是你一起長大的兄弟！”
阿雲求饒道：“再也不敢了。”
立春放他下來，阿雲的兩隻腳終於著了地，兩手撫了脖子，不敢再亂接話。
立春恨恨地看著他，問道：“你爸爸可著急，他一早和我們一起出門去工地，回到家天都黑了，天天找不到你的影子。你也不去上學，整天亂晃。心裡有什麼想法？”
阿雲低了頭說：“不想上學了，坐在教室裡也是浪費時間。高二的時候我還想跟一跟，現在一點都不想上課，努力一點作用都沒用，上數學課一點都聽不懂，英語課老師一講話，我就想睡覺。剛才那幾個人，初中就不上學了，日子也過得挺好，每天都開開心心的，白天干點活，晚上喝酒侃大山。”
“做什麼活？你怎麼跟老潘徒弟混在一起的？”
“有人在山上開賭博場頭，老潘兒看我沒事做，讓我賺點錢花花，叫我給他們看場頭望風。一天給二十元，一個月也有六七百，都快趕上顧老師的工資了。”
立春氣道：“阿雲，你知道你現在是在做犯法的事嗎？做這事遲早被抓進去坐牢。”
阿雲道：“小叔，不會被抓，你知道為什麼？我們有位兄弟天天就坐在派出所對面的小店裡吃瓜子，只要警車一出派出所的門，我們那邊就散了。老潘兒上頭的上頭還有大人物，那人在派出所裡都安插下了人手，這生意是萬無一失的了。”
立春恨不得再扇一個耳刮子過去，他靜下氣道：“阿雲，你也是上過學的人，千萬不要再做糊塗事。年輕人做什麼事都可以，可是千萬不能走了歪道，走了歪門邪道，以後的路更加難走，也走不長。不想上學了，可以。那就學門手藝，學個本領，養活自己。男子漢大丈夫，正大光明的，憑本事吃飯。”
阿雲道：“我也想啊，我爸讓我去跟他一起幹活，我可不想整天跟他呆在一起。你也別想讓我去你們那裡造房子。”
立春道：“造房子的人也不一定都是搬磚，提水泥桶啊，還有建築師傅，監理師傅，有了一定的管理水平，還可以帶隊接專案。就看你努力不努力，想不想往好的方向走。”
阿雲道：“小叔，我就怕上學努力了沒有，努力找活幹也沒什麼用。”
立春道：“你聽我的，從今天起和老潘兒他們一刀兩斷。我給你指條路，讓你有錢賺，準不會倒了顧家裡的牌子。不用天天跟你老爹，也不用搬磚，提水泥桶。你信不信我？”
“小叔，你真不生我的氣了？還願意幫我？比起那老潘兒，我鐵定信你啊！”
“我這活可不招遊手好閒，好吃懶做的人。你可願意吃苦？”
“只要有錢賺，不讓我爸爸在我耳邊碎碎念，我不怕吃苦的。”
小米坐在窗前的書桌邊，開啟臺燈，從包裡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，小心地攤在臺面上，上面一排俊秀的字寫著：“海州市西荑鎮衛生院林小米收”。信上沒有寫寄信人地址，不過小米認得字跡，不寫也沒有關係，她知道這是哪裡寄出來的信。
她拉開抽屜取出一把小裁紙刀，把信封翻過來，把開口處一點點剔開來，這樣拆開，能保持信的完好無缺。他是這樣好，愛屋及烏，他的任何東西也都這樣美好，她要保持這封信的完整。
小米專心致志地剔著封口，想是他用膠水粘上的，粘得很牢，輕易不能開啟。她似是很享受這個過程，彷彿信的內容倒是不重要了，小鬧鐘滴答滴答的響著，也不知過了多久，封口終於完整的開啟了，一點都沒有破壞信封，當然也沒有破壞信紙。
小米累極了，額上都出了汗。信紙也被抽出來了，就放在桌子上。是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普通寫信用的信紙，上面印著一條一條淡藍色的分行條，背面看得出他力透紙背的鋼筆字。
她拉開桌面下的大抽屜，無力地把信和信封一股腦地收到抽屜裡，啪一下關回了抽屜。
小米快速的換好睡衣，把自己扔到床上，捲起被子滾了一滾。現在好了，她已經躲起來了，誰也看不見她，她也看不見整個世界，她只有她自己。
在家，她是女兒小米，有對她殷殷期望的父母，有無微不至照顧她的祖父母。在學校，她一直是個優秀的學生，有喜歡她的同學朋友，愛護她的師長。在工作單位，她是護士小米，有友愛的同事領導和形形色色的病患。走出家庭，學校，工作單位，她是什麼？她是別人嘴裡隨便編排的“那個女人”？“那個護士”？
悶在被子裡太久，小米忍不住把臉扒拉出來。被子像包粽子一樣包在身上，她掙扎著站起來，去夠抽屜的把手，拉開抽屜，取出那封信，重新趴回床上去。
小米小心地抽出信，展開讀起來，那信上寫道：
小米，
我要為教堂前的魯莽自私向你道歉！
我自從病後，把自己關起來，三年沒有走出家門。一方面是身體條件不允許我出門，深受各種疼痛的困擾，無法隨意地出門。更多的原因，是沉重的心理上的折磨。有一次深夜，木訥的爸爸在飴榖堂前跪倒放聲大哭，質問老天和列祖列宗，他倆夫妻一輩子認真做人，從沒有做過壞事，為什麼讓他的小兒子這樣受罪。我母親從沒有在我面前說過一句氣餒的話。但是來自家人，小夥伴的關心的眼神話語，哪怕語氣都會加重我的壓力，我太過敏感又太過自悲。
小米，長天，長汐，三人一起快樂地成長，從懵懂的小兒，一起長成為飛揚的少年，上蒼給我們這麼多歡聲笑語，賞心樂事，無病無災，彼此相依的十數年。一切都是這樣幸運，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幸福。
我在病中的這三年，也常想起這些歡樂的時光，我們三人在校園裡，課堂上，山間的一些小事，想著我們說過的話，做過的事，唱過的歌，暗暗憋著勁比過的成績排名，一點一滴，陪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夜，撐過去這一晚，凌晨的陽光又會照進我的窗戶，白日總將到來。
到了白天，院子裡的人們起了床，工作的出去工作了，勞動的也出門勞動了，孩子們出門上學，只有我在房裡消沉。病痛會更加深沉清醒地打擊的身心。
後來你來了，你來看我。
我知道我們這樣一個流言蜚語、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的鄉村小鎮，你作為女孩子正大光明地以醫者的身份來看我，已經做了多麼大的努力。你要跨過多少步，才一步一步走進顧家裡，走過院子的青石板，登上我家舊木樓梯，來到我的身邊。
我想你本可以去更熱鬧繁華的地方生活，去大有前程的醫院工作，但是你選擇留在這小小的鎮上的衛生院，饒恕我自戀一點，也許你是因為我，才做了這樣的選擇。
你來到我的身邊，我很歡喜。
高燒讓我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昏迷，我來不及清醒地好好看看你，好好跟你說話。等我清醒的時候，你又和醫生一起回了衛生院。
那一次，我想是你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陪我打點滴。你跟我說了這樣多的話。我有什麼樣的資格回應你呢？這樣一個殘破的身和心，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，高燒讓我失了理智，喚起了我的本心，有那麼一瞬間，我以為我是少年時的我，還是可以跑可以跳的我。今天我摔了一跤，摔迷糊了暈倒在地板上，醒來才想起來，我那天說了不應該說的話。
再次為教堂前說的話道謙，那時我沒有記起，我對你說了那樣的話。
昨天在地板上醒來時，那一刻我在想：假如我受傷時沒有被長天救起，生命就在那一刻結束，那麼現在這三年的時光，就是我從死神那裡偷來的時光，是長天，是家人們一起偷來給我的時光。我是多麼幸運，我感謝上天再給我一次生命，那怕它是這樣的殘缺痛苦。因為這個殘破的人生裡有長天，有你，還有我的家人們，我一樣覺得甜蜜美好。
你學成回到了家鄉。長天學醫，馬上要去美國學習更好的醫學，連雪儀這個小丫頭，也立志學醫，考醫學院。她如初生牛犢，勇往直前。
我要好好生活，好好鍛鍊，等著你們來醫我！
小米，你是多麼美好，哪怕幾年前，我是一個完整的人的時候，我就在心底這樣覺得，你是多麼美好！我想在這世間，知道你的人，認識你的人，親人，朋友，同學和老師，一定和我一樣，秉持這樣的想法。
小米，我不能也不會再奢求其他，我們開始於友情，就讓這友情永遠保持下去，直到生命的結束。
敬永遠的朋友！
長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