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上的衛生院規模不大，幾個內外科兒科婦科門診，化驗室，注射室等。鎮上街坊的一些小毛小病，頭疼腦熱就不用去市區了，來衛生院看病，街坊們也就圖一個方便。平常衛生院裡病人極少，都是老病號們來開開高血壓的藥了，測個血壓，老夥伴，老姐妹們在衛生院大廳裡順便碰個頭，聊上幾句家常。鎮上趕集那天，人們則會趁便來看看自己醫生，解解疑惑，開幾顆藥，求些個安慰。稍稍有個什麼不好的，有個疑問的病症，街坊們也不會上衛生院，直接坐上公交去市裡了。
小米剛參加工作，正在各個科室輪崗。外科的王醫生，婦科的施醫生，誰要幫個忙，在辦公室吼上一聲“小米”，小米就到位幫忙看診了。小米人緣好，臉上笑眯眯的，見了誰都點個頭致意問好。小小年紀從省內一所好大學畢業，雖然唸的是護理專業，單單學歷拿出來比院裡幾位老醫生也不差什麼了。所以小米能來鎮上衛生院工作，院領導對她非常重視，幾位老資格的醫生也願意親近她。
今日正是集市，門口不時的擁過一群人來，也有正兒八經來看病的，也有大媽、小媳婦、光明正大聚在大門口指指點點，愚婦閒漢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期待，偏遠鄉下小鎮特有的小市民的敏感和自以為是的正義，加上傳統的傳遞資訊方式，讓今天的衛生院有著不同往常的熱鬧。
半邊街上的周大媽看不過，已經悄悄的告訴了內科的周醫生。周醫生是個德高望重的老者，醫術和人品深受街坊的信任擁護。他停下手上工作，讓排隊的老幾位街坊先等他一等。他走進西藥房，小米正和另一個同事忙碌地在貨架前配藥。
周醫生笑道：“小林，你來一下二樓會議室。”
小米把手上的活交代給同事，隨了周醫生上了二樓。
周醫生帶著小米進了會議室，關上門讓小米先坐。
小米笑道：“周醫生，今天拿藥的人比平時多，我怕小方一個人忙不過來。”
周醫生道：“小林，今天院長不在，我也是院領導之一。我的年紀跟你爺爺奶奶一輩大，就倚老賣老跟你談一次話，你可願意聽我說一說。”
小米笑道：“周醫生，您說什麼事？我都聽著。”
周醫生道：“你從小在鎮上長大，你是知道的，鄉民們接觸外面世界少，思想都極傳統的。去顧家裡出診，都是我帶著你一起去的，我是再清楚不過的。不知道哪裡傳起來的謠言，今天衛生院聚了這麼些人，干擾到院裡正常的工作秩序了。小林，你不要有思想負擔，今天暫時先回去休息。”
小米明白過來，她低了頭想了一想，說：“周醫生，我........”
“轟”的一聲，會議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了進來。立春從門口闖了進來，看到小米，二話不說，把手裡的白色頭盔往小米頭上一套，拉了小米的手就往外走。
小米的右手被拖著往外走，試著用另一隻手取下頭盔，她在頭盔裡悶著聲音說：“立春，立春，我跟周醫生說幾句話......”
立春並不理她，稍稍站定，兩手按住小米的肩膀，把她推到牆邊，頭盔和牆撞到了，發出“咚”的一聲輕響，立春趕緊靠過去檢視，開啟黑色的頭盔鏡片，露出小米的兩個圓眼睛，彎腰探詢道：“有沒有撞到？”
小米的眼睛在頭盔裡眨了眨，搖了搖又圓又大的頭盔，倒把立春給逗笑了。
立春啞聲說：“站在這裡別動。”
立春轉身回了會議室，周醫生還站在原地發懵，立春道：“周醫生，我是林小米的朋友顧立春，我替林小米向您告個假。今天太過唐突，請您見諒！改日再好好地向您解釋。”
周醫生略微驚訝，揮手道：“你也是顧家裡的後生？快去吧，我剛剛也是讓小林今天先回去休息，有事改天再說。”
立春回到會議室外的走廊，發現小米已經取下頭盔，正用手去撥弄頭盔上的黑色鏡片。開開合合，玩得不亦樂乎。
立春道：“走吧。”
小米說：“走哪裡去？”
立春又說：“你想去哪裡？”
立春長手一勾取過頭盔，把頭盔輕輕地戴到小米的頭上，又仔細地扣好脖子下的安全搭扣，手指不經意間碰到小米白膩的脖子，倒像是有團火燒了他手指頭似的，快速地收到夾克兜裡。小米的眼睛藏在黑色鏡片裡面，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這尷尬的掩飾。
小米在頭盔裡說：“謝謝你，立春！我不需要頭盔，也不用藏在這黑鏡片後面，我不能天天戴這個出門。”
立春說：“我都明白。你想想你父母，你爺爺奶奶。今天不是你逞強的時候。”
小米在頭盔裡沉默了，後又點一點頭盔。立春捉起小米的手腕，下了樓梯，穿過長長的走廊，門診裡有人伸了頭各處找年輕的護士，他們輕巧地避開聚在大門口的人群。立春的摩托車遠遠地停在牆外，立春跨上摩托車，兩條長腿撐住車子，拿起頭盔戴在頭上，小米跟著跨上後座。摩托車輕鬆地打著了火，車子剛要發動，牆角轉出一個人來，那人嘴裡叼了煙，正低頭從牆那邊轉過彎了，不防迎面就是一輛摩托車，倒像是嚇了一跳似的。他抬了眼皮仔細辨了辨，說：“顧立春？”
立春往上推開頭盔的鏡片，笑道：“原來是潘大哥，有沒有嚇到你？”
老潘兒也笑了，瞅了瞅後座的姑娘，說：“沒有的事。你這是去哪裡？”
立春道：“潘大哥，今兒有事，改天再聊。”
摩托車帶著兩人轉了個彎，消失在轉角。老潘兒看著地上被車輪帶飛起來的塵土，猛吸了兩口煙，把菸屁股隨手彈進了牆內。
“阿俊！”身後有人叫道。
老潘兒皺皺眉頭，暗道一聲倒黴。這普天之下再沒有第二個人叫他這個名字了。當然，平時這個人只叫他一聲“你”“去”“那誰”，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這聲“阿俊”了。他在臉上堆了笑臉，轉過身道：“師傅，你怎麼來了？”
他師傅老潘微駝的身上穿一身黑衣服，那黑都被太陽曬得發白發灰了，經年漿洗後的領子和衣角都捲了邊，一雙膠底解放鞋也看不出本來的顏色。一天三頓劣質白酒把他的臉吃成了豬肝色，尤其那一雙血紅的雙眼，街上的孩子們都不敢與之對視的。
現在這雙眼就盯著老潘兒瞧了起來，老潘兒心下一陣發怵。
那老潘拿他這雙紅眼睛在他徒弟臉上來回掃了一掃，說：“跟我回家。”
老潘兒“哎”了聲，輕輕地扶了他師傅的胳膊，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往家走。
通常一條街，兩邊都建了房子，街上鋪了青石板，兩側都是賣些小零小碎的商鋪，小飯店，裁縫鋪等等。所謂的半邊街，這街東面就臨著河，河岸上有上下貨物的船碼頭，有婦女們洗衣洗菜的石板條，街的西邊則是打錫壺酒壺的店，彈棉花做被子的店，做木托盤，花籃，馬桶的箍桶店，還有賣香火紙燭的，賣棺材的，再到街尾就是老潘的家了。
那家也不成家的樣子，老潘的屋子就挨在半邊街尾。雖然老潘的房子歪歪扭扭立在這半邊街上不知多少年了，那木頭門和木頭窗戶都不能好好地閉合的。天上下了雨，屋裡照例會漏下雨來。但是這一排房子不倒，他老潘的房子就倒不了。
房門關不上，乾脆就讓它們就這樣大大咧咧地敞開著，反正經過的人也不敢往裡看上一眼，哪怕有人不小心瞥到裡面黑糊糊的八仙桌，八仙桌邊喝酒的老潘，又或是牆壁上佛龕裡的紅面關老爺，都會心裡說上一聲“晦氣”。只有出了白事的人家才會遠遠地站在房門前，喊上一聲“潘師傅”，請了老潘出門打理。
老潘身體大不如前了，劣酒損壞了他的健康。他年輕時也不曾娶妻生子，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開始做得這白事的營生，鎮上也只獨他一人守著這份營生，別無二家的。也沒有問起他的年歲，或許比他更老的王大媽的婆婆曉得他的過往，可她老人家今年也糊塗了，她日日坐在門前曬太陽，只要人經過，她都說一句：“吃了啊？”
這老潘兒也不是真名，街坊叫他一聲老潘兒，意思是老潘家的兒子了。實則老潘兒也不是這老潘的兒子，老潘總跟白事人家的人們介紹，這是他的徒弟。老潘二十多年前不知從哪裡撿了個小嬰兒到家來，小的時候那家的嬸嬸給他吃口奶，這家的婆婆給他喂口米糊，再長大點，街上的人家有口飯就給一口，有點菜就讓他過來盛上一碗，這小孩吃百家飯，穿百家衣，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長成了半邊街上的七尺男兒。
老潘領著老潘兒進了家門，他坐到他慣常坐的八仙桌邊，順手給自己倒上了一碗白酒，老潘兒趕上去收拾一碟油炸花生米出來，端到老潘的面前。
老潘喝下一口酒，說：“跪下！”
老潘兒順從地跪倒在關老爺像前，恭敬地磕了三個頭。雙手合什拜了三拜，說：“關老爺，弟子不知道犯了什麼錯，惹得師傅生氣，請關老爺顯靈明示，弟子一定一定重新改過，孝敬師傅。”
說完又恭敬地磕了三個頭，這才把膝蓋調了方向，面向老潘說道：“師傅，弟子不知做錯了什麼，惹得師傅生氣，實是不該，請師傅明示！”
老潘眯了他的一雙紅眼，說：“你如今也大了，我們這個行當不體面，生老病死，誰也躲不過，但憑本事做事，總有一口飯吃。你入了我的門，雖不體面，卻也是正道。我不願你走了偏門，入了邪道，用現在的話說犯了法，沒有回頭路給你走。別以為師傅我老了，喝酒喝糊塗了，你做了什麼事我就不曉得了。我跟你說，你厥了屁股，我就知道你要放什麼壞屁。”
老潘喝了酒入肚，越喝嗓門越響，老潘兒估計這最後一句話，從河裡經過的船工都聽到了。正尋思他師傅怎麼連他給賭博場看場子的事都知道了。
怎料他師傅又嘆了一口長氣，輕聲道：“阿俊，你是最不應該去衛生院看那熱鬧的人，你不知道你的母......”
老潘兒從沒有見過他師傅這樣的對他輕聲細語，或許小時候有過，可以早就忘記了，他也常忘記自己還有個名字叫潘俊，上過小學後就不再進過學校的門了，認識他的人喊他一聲老潘兒就完了。他疑惑地望著他師傅，等著老潘繼續講出下一句話，他明明說了“你的母”，是“你的母親”嗎？老潘兒從沒有聽到過一字半句關於自己的身世的話。老潘沒有跟他講起來，街坊鄰居也無從知道，也沒人有興趣知道他的身世。可是哪怕草芥一樣的人生，只要是活在這世上，總想知道自己的出處，我從哪裡來？我的父母是誰，他們是怎麼樣的人。
老潘兒跪爬了幾步，伸手放在師傅的膝上，就這樣仰頭望著他師傅雙眼。
老潘的眼睛除了渾濁的黑眼珠，眼白喝了酒後變得通紅通紅的，別人都說是他這雙眼睛看多了死人，就變成這可怕的模樣。
老潘兒說：“師傅，你說什麼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