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家裡來了一批陌生人，這一整天都人聲嚷嚷，車來車往，街坊鄰居也不時從院門外經過，總有人探頭往裡瞧瞧看看。那些在院子裡有相熟的人，更是大膽地進了院子來打聽。民眾們已經忘記前些天自己還在討論顧家裡的癱子長汐，今天又被顧家裡新一波的新聞衝破了舊想法。聽說市裡的大領導帶了臺灣人來顧家裡尋親，至於尋的哪一家？沒有打聽出來。哪裡的領導？也不知道。臺灣人怎麼就能來鎮上了？也不明白。總之，顧家裡總是有不斷的新鮮事，新潮事帶給當地人一波又一波的衝擊，哪怕這些事和他們自身根本沒有多大的關聯。
但是這衝擊波會返衝回顧家裡，給院子裡的人們帶來或多或少的影響和困擾。
這臺灣來的正是老顧的至友林啟陽，那林啟陽年雖年已花甲，想是養尊處優保養得當，身上手上並無當地農人常年田地勞作的跡象，長天父親常年在戶外勞作，又在工地做事，常年暴露在太陽底下的臉，皺紋連著皺紋，黑黑的臉膛，一身精瘦的黑，他和林啟陽並排站在一起，一時分不出哪位年紀更大一些。他領著眾兄弟在詒榖堂前站定，媳婦們已經安排了一桌素齋擺在祖宗靈前。長天父從堂桌上取出一大把長香，他二弟拿火柴點了火，長天父一手擎著香，右手握緊香束的頭部，兩手配合輕輕地轉動著，看著明滅的火焰把全部的香點燃，然後把香舉直，左手上下頂了兩次，把香上的明火滅掉，分出三支，恭敬地遞給臺灣來的貴客。
那林啟陽目光找到堂上顧老的牌位和一張黑白照片，那照片上的顧老兩眼炯炯有神，白鬚飄飄，和年輕時的顧老差別很大，但那眼神裡的豁達幽默卻是不變的。林啟陽已然紅了眼眶，滿面都是淚水，他接過香，跪倒在靈前。顧家兄弟媳婦們也舉著香跟著跪倒在堂前。
長天父道：“父親，您常和我們兄弟唸叨的奉化林叔，隔山隔海四十年，現在終於回到家鄉，今天特來家裡拜祭您，您在天上有靈，也該是欣慰的！”
林啟陽跪在把三支香舉到頭頂，雙手齊額，額頭觸地拜了一拜，立起身說道：“顧兄，四十年了，隔著一道海峽，弟在臺灣日日盼著回到家鄉，今日好不容易一見，你我已然陰陽兩隔，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了。”
說完連磕下幾個頭去，長天父趕緊去扶住他，市裡陪同的幹事也趕緊上去扶住，畢竟年紀也大了，情緒激動萬一出事，不好處置。
顧老師眼看也插不進手，幫不了忙，只含了淚拜了幾拜，把眾人手上的香收好，一起插到供桌上的石鼎上。又擺開長凳和竹椅，請眾人坐下休息，媳婦們搬出一張長桌，擺下兩盤瓜果，兩盤花生糖果，又拿出幾個熱水瓶，喜慶的雙喜玻璃杯，泡上綠茶奉到客人手上。
啟明接了茶杯在手，看著眼前的子侄們，眉眼骨骼依稀都有老友的影子，不禁又一次激動道：“正禮，正義從小兒，我是見過的，那時你們隨你們父親在杭州生活，正明還是第一次相見。四十年前一別，日日盼著能回到家鄉來，今日好不容易回來了，想不到你們父親已經先一步去了。”
長天父的名字正是正禮，勸道：“林叔莫要傷感，除了最後兩年病在床上，父親在鎮上也算長壽了，他這一生都撲在家鄉子弟的教育上，生前也總覺得自己為國為家作了這多工作，並未有覺得特別的遺憾。臨走前倒總念著林叔這些年杳無音訊，囑咐我們一定要多方尋找。想不到這麼快你就回來了，父親天上有靈，也該欣慰。”
啟明道：“去年島內有很多同僚已經回到家鄉，陸續帶回來很多訊息，無奈我一時無法從學校卸任，無法成行，這麼一錯，和你父親沒有見上最後一面。”
正禮道：“林叔家鄉奉化還有哪些親人？”
啟明放下茶杯，道：“我這一脈本就人丁稀少，我父母只得我一個，早年間就已經故去。前天我先去奉化給父母上墳，幸而堂兄一家年年清明都給二老上墳，清理墳上野草，我這個不孝子在外漂泊半世，回來還能認得那路。”
正禮正義們都勸道：“林叔這哪裡能怪你，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能力想做就能做到的。天還不遂人願呢！”
啟明又道：“我回奉化前，一直和市裡僑辦的陳科長有聯絡，下午她市裡有重要會議，讓王幹事先送我來顧家裡，我非常感謝市裡的領導們，我才這麼順利地找到你們。”
王幹事忙道：“林先生，這是我應該做的工作呀！上面領導也很重視您的行程，本是安排明天和領導們一起來的顧家裡的，因林先生思鄉情切，才匆忙由我先行陪同林先生來顧家裡。”
“正禮正義正明，明天我想去你父親墳上拜上一拜。”啟明環顧眾人說：“另外我想見見你們母親。”
正明道：“自去年父親去後，母親夜裡睡眠淺，常去烏龜山寂照庵跟著師傅們抄經禮佛，今年常說：住在那裡，倒還睡得著。所以一個月中倒有二十天都在那庵裡。”
啟明道：“正明，那請你帶路，現在就過去一見。”
正禮道：“正明，素芳，你夫妻倆就帶著林叔去庵裡走走，請母親回家一趟。我們幾個就在家置辦下飯菜，晚上給林叔接風洗塵。”
正明幾月前已經收到了他的信，如今父子兩個見面，心下還是忐忑。看到素芳頻頻拿眼睛看自己，路上還拿手肘輕碰自己的胳膊，眼睛裡滿是疑問。正明想自己定是有很多不尋常的表現，素芳也早想私下問他，只是不得機會。
那啟陽應是常年運動鍛鍊，身材挺拔，動作敏捷，並無老態，想是心急，步伐也大。正明一路指點，這是鎮上的教堂，郵局，自己工作的小學，再轉過中學，山腳下甬道上去，轉過兩個彎便是寂照庵。
小鎮背靠烏龜山，因那山的形狀像是一隻老龜而得名，那庵建正在“龜頸”之上。啟陽和正明一路疾走，除了正明講了幾次地名，並無旁的交流。正明不知道怎麼稱呼林啟陽，那啟陽似乎也不在意。兩人越走越快，素芳拉著正明的胳膊才勉強跟上，到了山門口，三人停下來看那院門上“寂照庵”三個大字，兩側對聯斑駁寫著：“自在自觀觀自在，如來如見見如來”。
正明道：“就是這裡了，這個時候，母親應是在堂前幫忙做些抄寫工作，我們進去吧。”
啟陽額上已微微出汗，駐足道：“四十年了，我老成這樣，不知道你母親可還認得我。”
正明抬眼看啟陽，啟陽的頭髮花白了，眉眼周邊俱是細紋。素芳也看向啟陽，又轉頭看自家丈夫，兩個人不管是身高還是眉眼，甚至站立的姿勢都是那麼相像！素芳福至心靈，打破沉默，笑道：“林叔，我們進去吧，母親一定會認得。”
素芳先行一步進了山門，轉過花牆，往東面一條甬道，進去一排三間東廂房，是師傅們日常起坐待客的所在。
素芳只見婆婆坐在靠窗的竹椅子上，一襲褐色海青長衣，正在桌上抄寫經書。
素芳開口喚道：“媽，你看是誰來看你了。”
她婆婆停筆抬頭望她，啟陽和正明堪堪駐足停在了素芳的身後。
啟陽道：“素素，我回來了。”
素芳只見她婆婆緊緊握了手中的筆管，疑惑道：“你，你還活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