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芳正明一前一後從山上的石階踱步下來。
素芳道：“你早就知道了？”
正明跟在身後應道：“嗯。”
“你也不早告訴我。”
“我不知道如何開口，”正明垂頭，“哪怕是你，我也不知如何開口。父親在鎮上街坊心裡是什麼位置，母親這麼多年隱忍無私，含辛茹苦扶養我們幾個兄弟姐妹，他......他四十年多年生死不知，杳無音訊。你明白我的難處？”
“大哥知道了？”
“大哥當年已經入學啟蒙，應是知曉。不然怎會今日特地讓我倆領他來見媽？”
風輕輕地吹過樹梢，松林散發著獨有的清冽氣息，山腳下教堂側面小房裡隱隱有炊煙升起，想是那看守人已升起柴火做中飯。
素芳忽指著教堂門前的小道說：“你看，那不是長汐嗎？他去那破教堂做什麼？”
正明兩手搭了涼棚，朝山下望去，正是長汐推著輪椅進了教堂前門。鎮上除了他，再無別人用輪椅的了。
“我看這些天他天天出門去，院裡的人說他經常去教堂和那老頭說話。沒聽見他媽媽說他要信教啊？對了，上星期小米和我嫂子來咱家了，看小米的態度，就認準長汐了，也就顧婆婆說好好好。她媽媽鬧成這樣，哎，自已的女兒自已疼，要是換成咱們雪儀......”
“雪儀才多大？你這是瞎想！”正明打斷她，“這小米也是奇了，她這是圖什麼？”
他妻子答道：“小米說她心疼長汐。”
“是個痴孩子。”正明彎下身隨手抓了把草，隨意地掃了掃臺階，坐下看山下的田園。
“你說，咱媽會跟他說些什麼？”素芳也坐下來，拿胳膊肘點正明。
“我怎麼知道？”正明心不在焉，反覆折手上的草，細看原來是一枝萱草，剛才隨意扯了一把，拿著掃了臺階後，隨手扔掉還有一枝留在手上。
“喲，他下來了。”素芳站起來，拍拍衣服，用腳後跟輕踢正明。
林啟陽眼中隱有淚痕，雙目迷離，看到路上立著的正明兩夫妻，倒是咧嘴笑了一笑，這一笑也不像是笑，倒是像哭的樣子。到底是六十多歲的人了，上山下山一趟，彷彿蒼老了十歲。
正明夫妻兩人呆呆的，啟陽也呆呆的，三人就停在石階上不動。
素芳咳了一下打破沉默，說道：“林叔，我媽沒有下來？”
林啟陽道：“素素......嗯你婆婆她下午還和師傅們有功課。”
素芳道：“那林叔，我們回院裡吃飯吧，大哥他們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。”
三人順著山上的石階，緩緩地下得山來，一路俱是無話。經過教堂，啟陽見一座破舊的教堂，後院菜園卻打理得井井有條，不免多看了幾眼，外駐聆聽，教堂內隱有琴聲鐺鐺，不免問道：“這教堂這樣荒廢，裡面倒有人彈琴。”
正明道：“這教堂多年前一位義大利傳教士建起來的，我們小時候，聖誕節前夜，那藍眼睛的老施神父還給我們糖吃。他收養的孤兒現在也老了，老神父死後，就剩老伯打理教堂，就荒廢了，菜園子倒種得好。”
林啟陽已經抬腳往前門走去，抬頭看門樓高處五彩的窗戶玻璃，離地面近的窗戶玻璃應該沒有保留下來，裝著隨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透明玻璃，遠不及高處五彩玻璃精彩絢爛，只防風防雨，配上斑駁的外牆，顯得樸實無華。
走進灰暗陰沉的大堂，只見一位消瘦少年藉著小窗投下的陽光，坐在琴凳上，正專心撫琴，那旋律正是貝多芬的《第五交響曲》。
上天有一雙翻雲覆雨的手，命運弄人，吾等都若螞蟻小蟲，讓相親的人因一道海峽骨肉分離四十年不得相聚團圓，山上寂照庵裡有他日夜思念的妻，四十年的歲月把花樣年華的她變成了一位面容蕭瑟的老婦，其中不知經歷了多少的苦難，啟陽不禁滴下淚來。
那彈琴的人似是覺得有人進教堂，停下彈琴的手，回首藉著日光看過來，看到一位清瘦老者正在自揮淚，不禁疑惑起來。
正明走近一看，那彈琴人正是院裡的長汐打破沉默，招呼道：“長汐，這位是臺灣回來探親的林阿公。”又給啟陽介紹道：“這位是正朗堂兄家的老么，長汐。”
長汐在琴凳上頷首致意，道：“阿公，長汐身上有傷，恕我無禮了！”
啟陽見琴凳邊上的輪椅，微微點頭，道：“孩子，剛剛這最後一段，彈得情感飽滿，旋律如長河般浩浩蕩蕩。我在別處聽交響曲，這一段定是輝煌壯闊，振奮人心。你倒是把它演得熠熠生輝，汪洋恣意，觸動人心，引得我老淚盈眶，讓你見笑了。不過指法倒是頗為凌亂，左手和絃也稍弱，這琴的音也不準，該好好調一調了。你跟誰學得琴？”
長汐笑道：“阿公這樣讚我，實在有愧！怕是正好這曲子印證阿公當下的心意，才有感而發。這琴，教堂師傅精心儲存了幾十年，上個月才重新修理除錯，材料也不全，你看這幾個低音，一直就修不好。我是自已琢磨，並沒有老師。”
啟陽笑道：“在牆外時，琴聲溫柔切切，憧憬滿滿，我還以為是位女子在彈琴。”
啟陽探身開啟鋼琴頂蓋，仔細檢視裡面的琴絃和木錘，長汐指給他看哪幾個補起來的木錘，啟陽發現另有幾個擊弦機也發黴變形了，經過了這麼些年頭，能儲存成這個狀態已是奇蹟。
他關上頂蓋，拍拍手上的灰道：“我回臺灣後，設法讓人帶點配件給你，想來這邊是無法找到配件的。難得這古董琴，勉強還能用。”轉頭向正明問道：“鎮上的學校，配幾臺琴？”
正明道：“我們鎮上小學，只一位音樂老師，一臺風琴，哪個教室要上音樂課，提前請孩子們去抬到那個教室去。鎮中學也只兩臺風琴，並無鋼琴。這教堂裡的琴，小時候倒有點印像，我們小時偷偷跑進來玩，老施教父會彈著它唱不知名的歌曲。多少年沒見了，都以為被毀了。”
正明又道：“我們在這裡說著話，院裡大哥他們定是等得急。我們先回去吧，長汐我推你回家吃飯去。”
啟明長汐俱是點頭，啟明看長汐收拾好琴蓋，長手勾過輪椅把手，不需藉手他人，只輕輕一撐，坐到輪椅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