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王回長安的那日,萬人空巷,百姓們高呼“魏王千歲”,讓太子的心裡很不是滋味。皇帝聖心大悅,特賜魏王親筆御提的“賢”字,令百官稱道,更讓太子的心裡湧出醋泉。
至於程處默,用兵如神,戰績顯赫,三進三出救下魏王,這些事蹟都被一一上報,皇帝不肯再放他回邊城,留在長城,封玄武將軍,把守玄武門。
一個早朝,皇帝封這個賞那個,連推薦魏王的太子都誇了一通。
太子還是鬱悶得要命,他想辦的事,一件沒辦成,魏王的名聲更加顯赫,給齊王的書信也沒找到,就怕落在有心人手裡,滿打滿算變成滿盤皆空。
同樣被誇舉薦有功的吳王,難得和太子差不多的心情,不怎麼高興。他推薦程處默,一來是相信傅柔,二來是自己不能征討,並不情願。而他對魏王和程處默都有一點不滿,因為殘忍殺害了權太傅的齊王,居然還活著。
更讓吳王義憤難平的是,齊王關押不過兩日,就從母妃那裡聽說,齊王痛哭求饒,加上皇后求情,父皇有意寬恕齊王,將其貶為庶民,放逐了事。他接受不了,決意一爭,跪在了皇帝的必經之路。
“凡學之道,嚴師為難。師嚴然後道尊,道尊然後民知敬學。大學之禮,雖詔於天子,無北面;所以尊師也!”他頭纏白帶,神情悲愴。
皇帝嘆:“朕明白,你放不下權萬紀的死。”
“齊王殺權太傅,手段殘虐,令人髮指。父皇曾經答應過兒臣,為權太傅討回公道,父皇忘了嗎?”
“朕沒有忘。”只不過,齊王畢竟是他的骨肉,怎能弒子!
“那就請父皇按律行事,以正國法,告慰忠臣英靈。”齊王不依不饒。
“你是朕的兒子,難道就不能體諒朕的愛子之心嗎?齊王也是你的兄弟,不值得你一絲憐憫嗎?”
“亂臣賊子,何足憐惜?”他和齊王從來沒有交集,何來兄弟之情,“因為齊王的叛亂,多少人無辜死去?要是父皇憐惜齊王,不把他正法,又怎麼對得起為國盡忠的忠臣和將士?”
皇帝不悅:“夠了!”
“父皇不能因為後宮婦人之言,就置大唐法紀於不顧!”不夠!
皇帝揚手給他一巴掌:“放肆!李恪,朕平日太縱容你了!再敢多言,必當重罰!”說罷,拂袖而去。
吳王跪了良久才站起來,一轉身卻見傅柔就在不遠處,不知她看到了多少。他以為她會走開,誰知她走了過來。然後他想起來,她會為一個不知名的宮女落淚,當然也會可憐他。
“我錯了。”他仰望蒼空,卻舒散不開心頭鬱結,“我不該把你從廣州城帶回來。皇宮不是一個好人應該待的地方,這裡正義和忠誠無用,不管多想做一個好人,最終也只能變壞,無可奈何地墮落。”怎麼會以為,跪求會有用?
“殿下想得偏激了。皇宮是大唐中樞所在,這裡的每一個動靜,都關係著整個國家。如果正義和忠誠在這裡都沒有容身之地,那大唐還剩什麼?”她不願極端。
他苦笑:“果然,還是我喜歡的那個,堅持著做自己,不願意被世道改變的傅司言啊。”
可惜,他做不到。他的父皇,只會說疼愛他,從未給過他想要的東西,但幸運的是,他的母妃永遠站在他這一邊,對他的事殫精竭慮。他會讓齊王付出代價,不擇手段。
天牢中,齊王正好酒好菜吃著。長孫皇后派人送來的,並告訴他,皇帝有意寬恕他,他這才胃口大開。
忽然,一個內侍來到鐵欄外,說他是東宮內侍,太子不忍心齊王身首異處,才派他來知會。
齊王大驚,以為父皇已經答應饒他一命。
內侍道:“殿下太天真了。就算陛下想放殿下一條生路,別人也不會放過殿下。發誓要取殿下你性命的人,就在皇宮之中。還記得權萬紀最得意的學生是誰嗎?”
齊王想到:“吳王?”
“殿下只要被關在這裡一日,就會有性命之憂,唯一的法子就是儘快逃離。”
“這……怎麼逃?”齊王動搖。
“太子殿下不忍看您喪命,可這事也不能擺在明面上,更不能動用東宮的人。殿下,你在長安還有沒有信得過的心腹?”
齊王眼珠子一轉:“有有!長安還藏著幾個死士,我對他們有再造之恩,他們會誓死為我效命!”
“那可太好了,只要殿下把他們的姓名和住地寫給奴,奴為您跑一趟。天牢這邊殿下不用擔心,到時自會里應外合。”
齊王毫不猶豫,揮筆寫下,還附了一封親筆信,交給對方。
內侍看一眼酒菜:“殿下千萬保重,陌生人送來的吃食,萬萬不能入口。”
等內侍走後,齊王煩躁地走到桌前,一腳踹斷了桌腿,任酒菜撒了一地。他卻傻傻不知,酒菜並沒有問題,倒是他把自己送上了不歸路。
長孫皇后聽說皇帝急召太子的訊息,趕往甘露殿。侍衛們撿到齊王的親筆書信,交給皇帝之後,皇帝龍顏大怒。
因為走得過急,長孫皇后喘咳起來,腳下不穩。
傅柔急忙扶住:“娘娘,身子要緊。”
長孫皇后咳了兩聲:“我就不明白了,齊王的信中寫了什麼,皇上竟然立刻召見太子。這和太子有何干系?還有,齊王也是,都說了皇上有意赦他死罪,就不能安生些嗎?”
傅柔只是默默扶著。她不喜歡陰謀論,也不喜歡粉飾太平,但看事實。這時所知甚少的情況下,她不好多言。
進了甘露殿,傅柔才發現吳王魏王都在,就聽皇帝盛怒。
“朕總想著父子至親,不忍治他死罪,卻沒想到,他竟給朕明裡一套背地一套,根本沒有悔意,而是想讓朕大意,他可以調遣死士,做最後一搏!這上面寫的,出囹圄,破長安,成大事……他的大事,不就是謀反嗎?不就是逼死朕嗎?這最後一點情分,他是親手斷絕了!來人!”
一名內侍趕緊上前。
“傳旨。齊王李佑大逆不道,困於囹圄,尚傳遞密信,行叛君背父之事,實不可赦,賜毒酒。”
內侍躬身而退。
長孫皇后一驚:“陛下……”
皇帝擺手:“皇后不必再勸,朕給過齊王機會了。”一調頭,緊盯太子,“齊王信上,要死士們聽太子號令,好幫他裡應外合,逃出天牢。太子你,和齊王兄弟情深啊。”
長孫皇后雙眸瞬冷。
太子驚恐跪下:“此事兒臣一點也不知情。”
皇帝冷哼:“不知情,齊王會把最後一點指望都放在你身上?”
“兒臣是被陷害的。”
“他用自己的命,陷害你?”皇帝差點說洪義德也是如此,一個個都用命來構陷?但話到嘴邊沒說出來,因為他自己說過,洪義德一案已經了結。
長孫皇后一個勁給魏王打眼色。
魏王硬著頭皮上陣:“父皇,齊王用自己的性命陷害太子,這說得過去。齊王沒想過犯了如此大罪,父皇還打算給他機會。他被押回長安,想著自己是死定了,既然沒有活路,那他就選擇了同歸於盡。所以,他故意寫一封密信,讓人遺落在宮裡給侍衛撿到。既可以求個痛快的速死,又可以最後拉一個墊背的。”
皇帝並不信服:“就算拉墊背的,也應該挑你,你可是活捉他的人。”
“正是因為兒臣活捉了他,他誣陷我,父皇未必肯信。但追根究底,是太子舉薦了兒臣,齊王最懷恨於心的,當然是太子。”
皇帝眯了眯眼:“就這些?”
魏王暗暗叫苦,一時想不到更多。
傅柔上前:“陛下,下官以為,誣陷魏王,是害了一個皇子,可如果能誣陷太子,那就動搖了大唐國本。”她認為,這件事尚存疑點。
原本彷彿置身其外的吳王,看了她一眼。
皇帝咀嚼:“動搖大唐國本?”
魏王急忙加把勁:“對啊,父皇,太子怎麼可能和齊王勾結?”
長孫皇后是時候提醒:“陛下,莫忘太上皇臨終之言。”
皇帝神情漸漸緩和,當初沒有偏信洪義德,如今自然也不能偏信齊王,都是禍害大唐之人。
“太子起來吧,朕相信你不會做出這等人神共憤之事。”
“父皇明鑑。”太子謝恩,起身。
不一會兒,內侍回來交旨,手上捧著的方盤,上面的酒杯已空,那就意味著齊王死了。
“皇后。”皇帝忽喚。
長孫皇后心頭一跳:“陛下。”
皇帝問:“你是六宮之首,朕就想問一問,打算如何處置陰妃。”
長孫皇后垂眼:“陰妃自是沒有資格再居妃位,應該……”齊王雖然造反,陰妃即便受到牽連,也不至於治死,“降妃為嬪。”
皇帝大為不滿:“養出惡毒如豺狼的兒子,她這個做母親的還有臉活下去?皇后多次向朕進言,要整肅宮禁宮規。這就是你的整肅,讓逆子之母享受大唐百姓的供養?”
長孫皇后不好反駁:“臣妾無能,處置不當,全憑陛下聖裁。”
皇帝冷聲:“傳旨,陰妃養子為逆,有不教之大過,賜白綾。”
長孫皇后張張口,最終沒說話。
傳旨的內侍轉身要走,傅柔再次挺身而出,道了聲“慢”。
傅柔道:“陛下可曾聽過一句話。”
“講。”皇帝很不高興,但想聽她說什麼。
“子不教,父之過。”傅柔從容。
皇帝沉了臉:“你的意思是,齊王造反還是朕的過錯?”
“臣不敢。只是,齊王逆天行事,如果做父親的無過,那麼身處後宮,和兒子說上一句話都千難萬難的陰妃娘娘,又有多大過錯,罪至白綾賜死?”
皇帝爆發怒氣:“好!好啊!朕這幾年越發寬仁了,一個女官也敢當面指責朕的不是!”
長孫皇后勸:“陛下息怒。”
“皇后調教的人,果然不同凡響。還是皇后也要指著朕的鼻子,罵朕是個不會教子的父親?”皇帝遷怒。
長孫皇后跪下:“陛下!”
太子和魏王見他們母后跪了,趕緊也跪下。
太子道:“父皇,母后絕沒有指摘父皇的意思。母后掌管後宮多年,對嬪妃溫厚寬仁,而且陰妃一向恭謹,母后只是不忍心罷了。”母后絕不能倒!
魏王道:“傅司言就是個直腸直肚的莽撞性子。父皇一代聖君,俯瞰萬民,何必在乎區區女官的無知謬說?”衝著處默,也得保傅柔。
“區區女官,也敢在君前放肆狂言。”皇帝轉而逼視傅柔,“是誰給你這膽子?”
吳王終於也跪了,平靜代答:“她的膽子,是父皇給的。”
皇帝怔了怔:“你說什麼?”
吳王不疾不徐:“當日皇孫降生,宮廷家宴上,父皇因為傅司言救了難產的太子妃和小皇孫,要賞賜傅司言。父皇說,她既然是司言,就賞她一個言的權力。以後,在父皇面前,傅司言她……可以言。天子,金口玉言。”
“對啊,父皇就饒了傅司言吧。”魏王又附和吳王,說著話,仰頭看看站得筆直的傅柔,急忙用力拉她的袖子。
傅柔跪下,直著上身,不卑不亢,繼續道:“貞觀三年,李大亮因事向陛下進諫,痛陳利害。陛下不但不怒,反而欣悅,誇他遠獻直言,披露腹心,非常懇到。還勉勵他,要他宜守此誠,終始若一。不少人說,陛下是古往今來最善納諫的明君,陛下有古往今來最寬廣的胸懷。微臣官小職卑,但愛國之心,不以男女論,更不以尊卑論,是大唐人,就應有大唐忠誠之魂,就該直言進諫。”
她深吸一口氣,再道:“齊王謀逆,不但背叛父親,也背叛了母親。父母養出這樣的兒子,同樣心痛憤怒。陛下如此,陰妃何嘗不是如此。齊王已經伏誅,此時再殺陰妃,難道就能撫平陛下心中的傷痛?難道就不是另一次更深的痛?陰妃畢竟伺候了陛下這麼多年,陛下一時怒而賜死,事後真的不會後悔?希望陛下三思。”
魏王喃喃:“佛祖啊,你就少說兩句吧……”
傅柔神情不變:“微臣要說的話,已經說完。如果陛下認為這番話全是妄言,毫無可取之處,請賜微臣死罪。”她這才伏首。
皇帝坐著,冷凝她片刻,忽道:“吳王,你的眼光還是不錯的。可惜此女命數天定,不能伺候皇族之人,也就只能做個女官了。”
皇帝起身往外走,經過長孫皇后身邊,停了一步:“陰妃,就降為嬪吧。”
長孫皇后如釋重負:“陛下聖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