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柔趕到責罰處,就聽一陣“噼噼啪啪”的杖聲,令她心驚。
皇帝下旨,程處默護衛太子不力,辜負聖恩,杖責一百,降為百騎將軍,即日起閉門思過。她得到訊息後,立刻請楊柏為之打點,但等楊柏說打點過了,卻始終坐立不定,決定親自過來一看究竟。
“哎吆,傅司言的腳程這麼快,趕得我氣都喘不過來。”不一會兒,楊柏氣喘吁吁跑來,“不是跟你說了嘛,包在我身上。”
這時,程處默讓人扶了出來,光著上身,披著外衣。風稍稍一吹,傅柔就見外衣上的斑斑血漬,不由瞥一眼楊柏。
楊柏被她眼神裡的怨念看得一哆嗦:“陛下說要打一百杖,聖旨不得違抗,少一杖都不行。不過你放心,我和他們打過招呼,輕輕地打。”
風大了一點,吹落了外衣,程處默後背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。傅柔馬上又橫了楊柏一眼。
楊柏自覺:“姑奶奶,這你就不懂門道了。皮開肉綻,那是皮外傷,裡面沒事。”
傅柔不忍看,更不忍撇開眼:“那也不用打得血淋淋的。”
“血淋淋的,看起來很嚴重,好讓皇上知道了起憐憫之心。說不定皇上心裡過意不去,過兩天就又把程將軍從百騎將軍升回玄武將軍了呢。”楊柏想起來似的,“哎,不對啊,你不是說和他不相往來了嗎?這一臉的心疼也太明顯了吧。”
“要你管。”傅柔轉身,用力過猛,牽動了夏荷推她時落下的背傷,疼得她扶著牆,深呼吸。
“他受傷了,你心疼。你受傷了,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為你心疼。”楊柏搖頭嘆。
傅柔回頭瞪他:“我受傷是我的事,你可不許告訴他!”
“傅司言今日火氣這麼大?”楊柏拍拍心口,“知道了,不多嘴。”
她是火氣大,想不通東宮和魏王府之間的火,為何燒到了程處默身上。
她打聽過了,是太子一意孤行,甩了一干隨護,若非程處默發現得早,及時找到太子,太子能不能這麼快甦醒可不好說。況且,調查坐騎,察覺馬鞍的異樣,懷疑夏荷動了手腳的,也是程處默。結果倒好,沒功勞,也沒苦勞,竟然還罰了一百杖。
一百杖!當初司徒尚儀也是受了一百杖,本該出宮享福的人,卻斷送了性命。她無比得痛恨這個數字!而且,依她看,太子專挑了程處默,不僅僅因為他是魏王的小舅子。
至於長孫皇后,她也很瞭解,只要太子和魏王都安好,別的人倒黴,並不太在乎。長孫皇后說過,她是皇后之前,國母之前,先是一個母親。母親為了兒子,什麼都做得出來。
只是,傅柔內心有些失望。處在那麼高高在上的位置,豈能以一個普通的母親自居?這個天子之家,也從來不是尋常之家,因為他們擔負著一個國,當以天下百姓為先!
遍體鱗傷的程處默回到府裡,程夫人二話不說,親自幫他敷藥。
“你這個不孝子!”兇巴巴的話語,她卻偷偷抹淚。越來越出息的大兒,越來越多的傷痕,可是她只希望他健康平安而已。
“是,孩兒不孝。”程家的孩子,都以孝為先。
“你怎麼就得罪東宮了?”誰不是明眼人?一看就知是挾私報復,不單單因為魏王。
“前幾日在城中發現紇幹承基,搜捕時不小心衝撞了太子殿下。”一百杖也不是白挨的,程處默早就想明白了。
那時,他率人追紇幹承基,到了一家酒樓前,才失去對方蹤跡,他就懷疑躲藏在裡面,就一個個包間得搜,哪知太子在其中一間獨自喝酒。紇幹承基願是太子的侍衛,他自然不敢大意,儘管太子一再表示沒見過紇幹承基,他還是照搜不誤,最後連桌布都掀了,卻無發現,但太子非常不愉快。不過,他雖沒搜到,但覺太巧,疑心迄今也為消除。
程夫人嘆氣:“你這不懂事的。”
“是,孩兒不懂事。”程處默這倒不是孝順,而是尊重老人家的智慧,“只是這事再來一次,我還是會那麼做。”同時,表明自己的立場。
程處亮就忍不了:“就是,娘你說得不對。大哥搜捕逆賊,是公事公辦。太子受傷,又不是大哥的過錯,東宮藉機發洩私憤,不懂事的不是大哥,而是東宮啊。”
程夫人白二兒子一眼:“閉嘴!你懂什麼?”對待皇族,說道理哪兒能通,至高的權力是不容挑釁的。
程處亮叫:“我懂是非曲直,黑白對錯。”
“你……”程夫人一手指頂程處亮的太陽穴,“木頭腦袋!和你大哥差遠了!”
“處亮,不許和娘頂嘴。”這是長兄的威嚴。
“娘,我想休息了。”這是長子的福利。
“哦,好,你好好休息,娘不吵你。”程夫人拎著程處亮的耳朵離開,還小心輕聲地關上門。
“娘啊,你的偏心眼兒病越來越嚴重。”程處亮掙脫開去,揉著耳朵。
程夫人一瞪眼:“什麼病?”正要一掌拍心——
程處劍哼著小調回來了。
“程處劍,這幾日不見你著家,上哪兒鬼混去了!”程夫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。
程處亮覺得受傷的心靈得到了治癒,還好家有老三,他比上不足比下有餘。
“對啊,程處劍,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,你還出去野!”而且,還能趁機拔高孃親的好感。
“娘,二哥,給你們看一件好東西。”程處劍絲毫不覺氣氛緊張,從懷裡掏出一卷紙,抖一抖,幾乎長及地面,“我這幾天可是拼老命了!瞧瞧,這上面每一個手印,都代表著一個長安百姓對我由衷的讚美和認同。現在,我應該是全長安名聲最好的勳貴子弟了,哈哈哈!到時候我上蘇府提親,對著蘇亶,我就把這張東西往他眼前一擺,以此來證明我有高尚的人格和崇高的聲譽,再送上讓他眼花繚亂的彩禮,就可以把他女兒娶回家了。”
“你說你要娶誰?”當孃的,當二哥的,異口同聲。
“蘇家的二女兒蘇靈薇。”程處劍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還是很警惕的,“你們難道真要讓大哥娶蘇靈薇?”
程處亮搖搖食指:“大哥絕對不會娶她。”
程處劍鬆口氣: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程夫人搖搖頭:“你也不會娶她。”
程處劍一驚:“為什麼?”
“因為她姐姐是太子妃。”程處亮想不到三弟喜歡的居然是蘇家女,只覺孽緣。
“那又怎麼樣?”程處劍一臉懵。
“大哥捱打了。因為太子礙著皇后娘娘的面,不敢為難魏王姐夫,正好看大哥不順眼,挾私報復。還有太子妃也不是省油的燈,夫妻一唱一和。”
“靈薇說她姐姐溫柔善良,連螞蟻都不會踩。”程處劍不敢相信,“是不是有誤會?”
“大哥無辜捱了一百杖,你知道太子妃怎麼做嗎?她吩咐內侍監的人,狠狠得打,不許留情。清河親耳聽到的。”他有可靠的耳神報。
“可是……”這和靈薇沒關係啊。
程夫人發話:“沒有可是!你大哥才撿回一條命!蘇家的大女兒如此狠辣,蘇家的二女兒也好不到哪兒去,再敢和蘇府的人來往,我打斷你的腿!”
程處劍頓時苦了臉。
侯盈盈腳步遲緩地走入漢王的寢屋,看見一旁的嚴子方,神情不變,跪下為酩酊大醉的漢王脫靴。漢王迷瞪著眼,盯了侯盈盈好一會兒,突然抬腳將她蹬開。
嚴子方下意識跨出一步。
雖然他來之前已有心裡準備,知道侯盈盈的狀態不會太好,卻想不到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,身子單薄如紙,面色慘白如紙,身上那件衣裙彷彿是麻袋,根本不像王妃身份,連普通宮女都比不上。他還記得第一面,她那麼美好,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。這樣強烈的對比,深深刺痛了他的眼,他的心。
漢王卻拉住嚴子方,指著侯盈盈,大舌頭說道:“我告訴你,你肯定沒見過這麼下賤的東西!她本來可以做高高在上的漢王妃,做我今生今世都會愛護的妻子,可她不願意,她選擇做一個賤人。”
漢王改捉侯盈盈的胳膊,用力搖著:“賤人,你為什麼不說話?你開口啊!別一副看起來是我在羞辱你的可憐模樣!只有你才明白,是你在羞辱我!你一直在羞辱我!我掐死你!我掐死你!”冷不丁掐住她的脖子,收緊十指。
侯盈盈臉色通紅,卻不吭一聲。
嚴子方不自覺走近漢王,哪知漢王忽然倒在侯盈盈肩上,醉死過去。
侯盈盈的雙臂環抱漢王,以免他滑下去,同時盯著嚴子方,目光平靜。嚴子方順著她的目光,看看自己的手,不知何時多了把短刀,泛著冷光。
他恍然大悟:“對,見血就不好了,我有辦法讓他看起來是飲酒過多而暴死,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。像他這種酒色過度的人,本來就活不長。”
侯盈盈吃力地扶著漢王走向床榻:“你敢碰他一根頭髮,我就放聲大叫,把整個漢王府的人都叫來。”
“侯盈盈,你是不是被他打傻了?”他要救她啊。
“他是我的夫君。”她自己的選擇,自己承擔,“雖然他打我,折磨我,但那是因為我先對不起他。至少,他還給了我名分。你呢?你給了我什麼?”
“你想我給你什麼?”除了姻緣。
“嚴子方,你太窮了,什麼都給不起。”她已經想通。
“所以,你就非要留在這裡,受漢王的虐待,好讓我內疚?”他想說那麼做根本沒用,但說不出來,因為是謊言。
“小聲點兒,我夫君睡著了,你不要吵他。”她連看他一眼都懶。
嚴子方油然生怒,大步走出屋子,卻聽到了侯盈盈的歌聲。那是他和她初見時她唱的歌,而今她唱給了另外一個男子。他不懂為什麼,卻痛得撕心裂肺。
太子躺在榻上,伸手愛憐地撫著蘇靈淑的臉。蘇靈淑也伸手,卻擋住太子的眼,不想他看著她的醜樣子。
他捉住她的手:“你是為了孤才受的委屈。孤對你發誓,日後孤當了皇帝,你是孤永遠的皇后。你永遠都站在孤的身旁。”
她輕輕偎入他身側。
“孤告訴你一件事。孤摔下馬時,曾有片刻恍惚,還以為看到稱心了。”他會待她坦誠。
她轉過身來,面對他,目光關切。
“稱心來到孤的身邊,他摸著孤的脖子,好像在安慰孤,要孤堅持下去。孤早就知道,稱心沒有把孤丟下,他的魂靈一直在孤的身邊。每當孤遇到危難,他就會出現,幫孤度過難關。”他不自禁微笑。
她沉默半晌。
“怎麼不說話?孤說稱心的事,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?”
“不。我很高興。太子和我說稱心,這是真正把我當成自己人了。”她語氣真摯,笑容真心,“我剛才沉默,只是因為我想起來,他們把殿下送回來時,還押著一個人,說是山中的採藥人,怕有可疑,也關在了天牢裡。殿下說看到了稱心,但會不會是那個採藥人啊?”
“很有可能。”他笑搖了搖頭,“罷了,孤也不再提稱心了,放他投胎轉世去,下輩子一定比這輩子好。”
她卻起了身,吩咐內侍去把那個採藥人領來。
“你這是……”他不解。
“方才殿下說起稱心,開心的神情我許久未見,讓我對採藥人有些好奇。殿下,和我一起見見吧?”只要能看到他的笑,她什麼都願意做。
很快,內侍領著人來了。那人臉上有傷,顯然也受到了刑求,然而讓太子和蘇靈淑驚訝的是,他的相貌竟和稱心極為相似。
太子甚至自己撐坐了起來,神情不可置信:“稱心!”
那人跪下,聲音不輕不重:“草民覆水,拜見太子,太子妃。”
太子喃喃:“覆水難收的覆水。這個名字少見。”
“草民是個棄兒,從小被隱居在深山的養父收養。大概撿到我的時候,養父心情正低落吧,所以隨口就給我起了一個這樣古怪的名字,讓殿下見笑了。”
“覆水難收……”太子感懷,“人生許多事開了頭就永遠也回不去了。覆水,你會下棋嗎?”
覆水答:“只會一點皮毛。”
太子精神陡然提振:“好,好,和孤下一盤。”
蘇靈淑已經親手端來棋盤。
太子感激看她一眼,放落一子,轉看覆水:“覆水,到你了。”
覆水坐到榻邊,捏著棋子,想了好一會兒。
太子哈哈笑道:“你下棋怎麼還是這麼慢?”
覆水猶豫著,下了一子:“我下棋一直這麼慢。”
蘇靈淑望著這幅畫面,靜靜退出寢殿。誰說覆水難收?就在剛才,時光重來了,真好!